白头发,早已是与我相伴多年的老邻居。不待见它时,便用染发焗油膏掩去痕迹,可膏体终究遮不住新生的发根——它从不管东南西北风,不顾黑夜白昼,更不理会我喜不喜欢,只以自己的节奏执拗生长,与我日渐老去的年龄相偎相依,竟也算得上一场无声的“合作愉快”。
十五六岁的时光里,白发还未登堂入室。那年闲来无事,我在姨家的村庄,跟着两位外来的姑娘学缝花。指尖捻着白线,左勾勾、右勾勾,斜刺穿针,或交叉走线,把空白的布面,一点点绣成缀着疏朗空隙的花朵。至今仍记得那两个姑娘说话温温柔柔,教我们时极有耐心。一起学的有四五个伙伴,一个年龄稍长些,其余都和我相仿,人人顶着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那般鲜活饱满的青春,想来真是好啊。
学缝花是免费的,学会了就能领活回家做,挣点零花钱。可我那时学缝花,纯粹是图个新鲜好玩,压根没想着挣钱。等别的学员都开始往家领活时,我便撤了场——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的手是摸笔写文的手,不该埋首于针头线脑里。如今想来,当时真是太年轻,带着一股子不切实际的傲气。写到现在,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我依旧是那个普通平凡的我,写好文章对我而言,堪比登天般难。当年一起学缝花的伙伴、教缝花的姑娘,还有那个年龄稍长的学员,我竟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只留下一段模糊的光影在记忆里。
唯独那个年长的学员,我还记得她脸上爬着不少皱纹,年纪至少比我们大两倍有余。按理说该是白发丛生的年纪,她却和我们一样顶着一头乌黑亮发,我们都好奇得不行,围着问她秘诀。她说以前掉发严重,喝了一阵子汤药,不仅不掉发了,连白发都慢慢变回了黑发。那会儿年纪小,哪里会想到,多年后我也会被白发缠上。如今每每对着镜子发愁,看着白发日渐增多,就会想起她的话,满心后悔当初没问问她是在哪儿看的病、喝的什么药,那份错过的“黑发偏方”,竟成了多年后的小遗憾。
那时以为青春漫长,白发遥远,却不知岁月从不会停下脚步,转瞬间就把青春推远,将沧桑递到眼前。理发馆染发不便宜,一次要三十块。三十块钱买鸡蛋,够我吃半个月了。为了省钱,我就自己花五块钱买一盒染发焗油膏,把两瓶液体倒在碗里搅拌均匀,拿一把不用的旧牙刷,对着镜子一点点往头发上抹。抹完了静置半个小时,再挤上洗发膏,反复揉搓,直到水色清亮,把染发剂彻底清洗干净,才算大功告成。那股刺鼻的化学气味,如今想来还在鼻尖萦绕,可当时只想着省下的二十几块钱,便觉得一切都值。
我妈也是万千染发大军中的一员,她和我一样,习惯自己在家染。有人说频繁染发对身体不好,弟弟便给我妈买了一顶假发,出门时戴上,黑发油亮,瞬间显年轻好几岁;在家时不出门,便摘下来自在些。老妈终于因为这一顶小小的假发,结束了多年染发的历史。
后来新搬来的邻居开了家理发店,她不胖不瘦,模样周正,还特别会打扮,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又有气质,对我也格外热情。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话一点不假——不管是染发还是剪发,她都直接给我免单。她平时开车出入,中午嫌找停车位麻烦,就骑我的电动车去买饭,电动车灵活,找个空就能挤进去,倒也方便。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彼此放心的熟人,如今去她家打理头发,我出门都不用锁门。只是我的心态早已不同往日,渐渐接受了眼角蔓延的皱纹,也接纳了满头醒目的白发,不再幻想有什么汤药能让新生的头发变回黑色。都往五十岁上攀爬的年纪了,总不能执拗地盼着自己越长越年轻吧?岁月的痕迹,本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哦,我不想再染白发了,也不再纠结年轻时那位阿姨喝的是什么药。岁月匆匆,世事流转,如今的我,行走在坎坎坷坷的人间,每天为碎银几两辛苦奔波,越来越多的白头发,确实让我看起来比同龄人显老些。但我渐渐明白,衰老从来不是贬义词,白发也不是岁月的“敌人”——只要我心依旧滚烫,依旧带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好奇,依旧能在平凡日子里寻得小欢喜,就算再多几根白发,只要我不在乎,它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