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雨淋醒的。
不,不是醒。是意识从一片泥泞浑浊的、布满怪异色彩和扭曲声音的沼泽里,勉强浮上来一点。雨水冰冷,打在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带来细微的刺痛感。李贤洙艰难地睁开眼,视野里是颠倒的、晃动的世界——潮湿反光的柏油路面,远处路灯晕开的光斑,还有一双穿着廉价皮鞋的脚。
“哎哟,这学生……醒醒?能听见吗?”
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而遥远。李贤洙试图转动眼珠,看向声音来源。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脸,戴着眼镜,表情混杂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正弯腰看着他。男人手里还拎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
“你……你没事吧?躺在这里……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还是报警?”男人犹豫着,没有贸然伸手碰他。
报警……这两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李贤洙混沌的意识。他猛地一个激灵,残存的理智拼命拉扯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不,不能报警。不能让人看到他这副样子。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臂却软得像面条,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又狼狈地摔回地上,溅起一片污水。
“你别动!别动!”中年男人吓了一跳,后退半步,终于还是掏出手机,“你这情况不对,我还是叫警察吧。”
李贤洙想喊“不要”,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他眼睁睁看着男人拨通了电话,对着手机快速说着什么“……巷子里……年轻学生……样子很不对劲……像是生病了,或者……”男人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像是磕了药。”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李贤洙闭上眼,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身体内部,那股诡异的、令人作呕的“欢愉”余烬还未完全熄灭,混杂着强烈的恶心和虚脱感,像海潮一样一阵阵拍打着他。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无法控制地发抖。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撕裂了雨夜的黑暗。下来两个穿着雨衣的警察,例行公事地询问情况,查看李贤洙的状态。手电光在他脸上、瞳孔上晃动。
“同学,能出示身份证件吗?叫什么名字?怎么回事?”一个警察蹲下来,语气平淡,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李贤洙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李……贤洙……”他费力地吐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摇头,“没……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警察皱了皱眉,伸手捏起他的校服袖子,上面还有挣扎时蹭上的污迹和墙灰。另一个警察已经去检查他扔在旁边的书包,倒出里面的课本和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清潭高中的?住哪里?家人联系方式?”
每一个问题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机械地报出半地下室的地址和母亲的电话号码,但恳求道:“别……别告诉我妈……求你们……”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没说什么。救护车也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把他搬上担架,做了初步检查。他听见他们低声交谈:“血压心率异常……瞳孔反应……有疑似药物反应迹象……需要带回医院做毒检。”
毒检。这两个字让他如坠冰窟。
他被送到了附近一家公立医院。抽血,尿检,一系列程序在沉默和消毒水气味中进行。他被暂时安置在观察室,一个警察守在门外。身体里的化学反应逐渐退潮,留下的是一种掏空般的疲惫和越来越清晰的、坠入深渊的恐惧。完了,一切都完了。吸毒被抓,学校一定会开除,档案上会留下永远抹不去的污点。母亲知道了会怎样?父亲呢?还有……金瑞妍。
他蜷缩在病床上,把脸埋进带着漂白水气味的枕头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后半夜,检查结果出来了。血液和尿液中检测出甲基苯丙胺(冰毒)及其代谢物成分,浓度不高,但确凿无疑。负责的警官拿着报告单走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李贤洙,检测结果阳性。你现在涉嫌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我们需要你说明毒品来源,以及是自愿吸食还是其他情况。”
李贤洙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断断续续:“我不是自愿的!是别人……是他们强行给我注射的!是朴大浩!还有张在元指使的!他们怕我查……”
“朴大浩?张在元?”警官打断他,在记录本上写下名字,“具体经过?时间、地点、有证据吗?比如监控,或者目击者?”
李贤洙急切地描述那条昏暗的巷子,朴大浩和他的同伙,那支冰冷的注射器。但他拿不出任何证据。他的手机是备用机,没有录音功能。巷子偏僻,没有商铺,他无法确定是否有监控能拍到那里。
“你说他们强行按住你注射,那你身上有抵抗造成的伤痕吗?”警官问。
李贤洙拉起袖子,手臂上只有针孔和少许淤青,在混乱的挣扎和之后自身的瘫软中,并没有留下特别明显的暴力痕迹。脸颊的擦伤也可以解释为摔倒所致。
警官看着他手臂上的针孔和淤青,又看了看他苍白激动的脸,语气依然没什么波澜:“我们会根据你提供的信息进行调查。但你需要明白,目前从证据链上看,很难直接认定你是完全被迫的。现场没有第三方目击,你身上没有严重暴力约束伤痕,毒检阳性是事实。你所说的‘张在元指使’,有直接证据吗?比如通话记录、信息,或者他们承认的录音?”
李贤洙哑口无言。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脑海里那些因为药物而更加混乱、却也异常清晰的记忆画面——朴大浩狞笑的脸,针尖的反光,张在元在咖啡馆后巷说“项圈”时的冰冷眼神。但这些,无法成为呈堂证供。
“我们会调取那片区域可能的公共监控,查找你提到的朴大浩等人。”警官合上记录本。
李贤洙呆呆地听着。
“那……他们呢?”他干涩地问,“朴大浩……张在元……”
“如果找到证据证明他们强迫他人吸毒或贩毒,那将另案处理”警官公式化地回答,“但目前,你的案子是这样。”
接下来两天是混乱的。学校方面得到了通知,教务处打来电话,语气严肃而失望,要求他“配合调查,深刻反省”。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电话里的声音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然后是崩溃的哭泣,最后变成一种绝望的、小心翼翼的询问:“洙啊……你真的……碰了那种东西?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妈妈明天就坐最早的车去首尔……”
李贤洙握着医院病房的公用电话听筒,听着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火车票昂贵的价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话机上。
第三天,关于朴大浩的调查有了“结果”。
警方的最终处理通知以短信形式发到了李贤洙的手机上,冰冷而简洁:
“……经调查,朴大浩等人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八十五条,处以拘留十日,罚款六十万韩元。鉴于你系初次涉毒且情节轻微,不予追究。望引以为戒。”
李贤洙盯着屏幕,一遍,又一遍。
十日拘留,六十万韩元。
大约400美元,这就是他被摧毁的人生的标价。这就是那支扎入他血管的注射器、那个雨夜的恐惧、以及未来无尽挣扎的“代价”。
而真正的魔鬼,那个在咖啡馆后巷微笑着说出“项圈”的人,自始至终,名字都没有出现在这则“正义”的通告里。
他忽然想起面试时张成焕的话:“有些规则写在纸上,有些规则……写在空气里。”
现在他懂了。纸上的规则罚了六十万。空气里的规则,则赦免了一切。
他没有撕掉任何东西,只是把手机屏幕按灭。黑暗中,他无声地咧开嘴,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在脸上蔓延。那不是笑,是某种东西彻底死亡并凝固后的痕迹。
罚款要缴。
但有些债,纸上的规则算不清。
需要他自己,用影子的方式,去连本带利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