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黄昏来得特别早,阴沉的云层低压着江南区的天际线,像一块浸满了脏水的抹布。空气里漂浮着未落的雨意和城市废气的混合气味。
李贤洙走出“遗忘角落”咖啡馆后巷时,脚步是虚浮的。张在元的话还在耳边嗡鸣——“为所有人着想”。他沿着背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中却像有一台失控的放映机,疯狂闪动着那些数字、那些转账记录、母亲强装轻松的脸、金瑞妍弟弟可能遭遇的“玩笑”……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反复切割着他已经千疮百孔的神经。
他必须做决定。周末。周一。
两天时间。
大脑在高速运转,试图从绝境中找出一条哪怕只是缝隙的生路。报警?证据不足,且会立刻招致报复。带着证据找媒体?谁会相信一个高中生的指控?就算有媒体敢报,在发表前,他和他家人的生活可能已经被彻底摧毁。答应离开?那意味着他输了,彻底地输了,不仅输掉了自己的未来,也输掉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那口气,那个支撑他从忠清北道一路走到这里的、不肯认命的执念。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个更偏僻的区域。这里离学校已经有一段距离,两旁是低矮的老旧商铺,卷帘门大多紧闭,墙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过期广告。路灯稀疏,光线昏黄,勉强照亮潮湿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败的气味和远处小吃摊飘来的油腻香气。
他需要冷静,需要整理思绪。他在一个堆着废弃建材的角落停下,背靠着冰冷的砖墙,深深吸了几口浑浊的空气。从书包内侧的暗袋里,他摸出那个老旧的、屏幕已经碎裂的备用手机——这是崔敏俊之前帮他“处理”过的,说是不容易被追踪。他开机,手指颤抖着,想要给金瑞妍发一条信息。哪怕只是问一句“你弟弟还好吗”,哪怕只是确认她是否安全。
但就在他刚刚解锁屏幕的瞬间——
刺眼的手电筒强光突然从巷子两端同时射来,像舞台追光一样将他钉在原地。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侦探吗?”
油滑、熟悉、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声音从前方传来。朴大浩从阴影里晃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支强光手电,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混混。同时,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三个人堵住了退路。
六个人。他们早就等在这里了。
李贤洙的心脏瞬间沉到谷底,血液冻结。他下意识地将手机死死攥在手心,藏到身后。“你们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干涩。
“不干什么。”朴大浩咧嘴笑着,慢慢走近,手电光在李贤洙脸上晃来晃去,“在元哥让我们来……好好‘照顾照顾’你。听说你最近查东西查得挺欢?还跑去咖啡馆跟人‘聊聊’?”
他们知道了。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张在元根本没有给他“周末考虑”的时间。那只是个幌子,一个让他放松警惕、自己走入陷阱的诱饵。从他走出咖啡馆后巷那一刻起,甚至可能更早,从他开始查那些账目起,他就已经在网中了。
“我什么都没查到。”李贤洙强迫自己镇定,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那些都是误会。我会离开清潭,周一就交申请。”
“离开?”朴大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回头对同伙们挤眉弄眼,“听听,他想离开!可惜啊,在元哥改主意了。他觉得,让你这么干干净净地走,太便宜你了。而且,谁知道你脑子里还记着些什么?嘴巴严不严实?”
他凑得更近,手电光几乎戳到李贤洙脸上,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烟酒气:“在元哥说了,对付不听话、又喜欢乱看乱记的狗,最好的办法,不是赶走,是给它套上项圈。让它以后看见主人就摇尾巴,听见命令就趴下,再也不敢乱叫,更不敢乱咬。”
李贤洙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窜上头顶。他想跑,但前后都是人。他想喊,可这条偏僻的巷子,在这个时间,根本不会有人来。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
“按住他。”朴大浩收起笑容,冷冷下令。
身后的三个人率先扑了上来。李贤洙奋力挣扎,书包被扯掉扔到一边,他挥舞着拳头,踢打着,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发出嘶哑的吼叫。但他太瘦弱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精神压力早已掏空了他的体力。很快,他的手臂就被反扭到身后,脸被狠狠按在粗糙潮湿的砖墙上,粗糙的水泥颗粒摩擦着他的脸颊,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放开我!你们这是犯罪!放开——”他的喊声被捂住,变成沉闷的呜咽。
朴大浩慢悠悠地走过来,蹲在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一支一次性的注射器,针头套着保护帽。注射器里,是某种无色的液体。在昏黄的路灯下,那液体反射着妖异而冰冷的光泽。
李贤洙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他停止了挣扎,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连呼吸都忘记了。他认得那是什么。不,他不认得具体的成分,但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深渊,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不要……”他发出破碎的、近乎哀求的气音,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求求你们……不要……我什么都答应……我走……我什么都不说……”
朴大浩对他的哀求充耳不闻。他用牙齿咬开密封袋,取出注射器,熟练地弹了弹针管,推掉一点空气,细小的液珠从针尖渗出。他的动作冷静得可怕,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别怕,很快的。”朴大浩甚至笑了笑,那笑容在李贤洙眼中如同恶魔的咧口,“这可是好东西,贵的很。在元哥特意赏你的。用了它,你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不会再觉得痛苦,也不会再……记不该记的东西。你会很快乐,非常快乐。以后,你会求着我们给你。”
他示意手下把李贤洙的胳膊死死按住,撩起他单薄校服的袖子。少年苍白瘦弱的手臂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不——!!!”李贤洙爆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但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能感觉到冰冷的酒精棉球擦拭过手臂皮肤的触感,那寒意直透骨髓。
然后,是针尖刺破皮肤的、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刺痛感。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李贤洙睁大了眼睛,死死瞪着那支缓缓推入自己血管的注射器,瞪着那无色液体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身体里。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巷子、路灯、朴大浩狞笑的脸,都像浸了水的油画一样晕开、变形。世界的声音迅速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以及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一种异样的感觉开始从手臂注射点扩散开来。起初是冰冷的、蔓延的麻痹感,紧接着,一股汹涌的、难以形容的炽热洪流猛地冲进了他的血管,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不是温暖,是灼烧,是爆炸,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他体内每一根神经末梢上点燃、跳跃!
“呃啊……”他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扭曲的呻吟。眼前的景象彻底破碎,旋转,然后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没。在那白光的深处,无数杂乱无章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如同决堤的洪水,以一种狂暴无序的方式,冲进了他的意识——
母亲在昏暗灯光下缝补袜子的侧影,针尖反射着微光;
张在元在教室投来的那道漠视目光,瞳孔里映着窗外昂贵的天空;
金瑞妍递过宣传册时指尖的温度;
面试会议室里红木长桌冰冷光滑的触感;
张成焕转动的黑色钢笔,笔身上一道极细微的划痕;
朴大浩耳后一颗黑痣的形状和位置;
骑士社账目上那串可疑数字的精确排列顺序,每一个逗号,每一个小数点……
咖啡馆后巷空气里咖啡渣的酸腐气味,和此刻垃圾腐败的气味重叠在一起……
所有被他忽略的、遗忘的、压抑的细节,在这一刻,被那注入血管的化学洪流野蛮地激活、放大、搅拌成一锅沸腾的、五感错乱的杂烩!他的大脑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高速运转、同时播放无数频道的处理器,信息过载的剧痛让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不是记忆,这是刑罚。是把他过去几个月乃至更久时间里的每一个瞬间,都撕碎了,混合着毒液,再强行灌回他的意识深处。
注射器被拔了出去。按住他的力道松开了。
李贤洙像一滩烂泥一样顺着墙壁滑倒在地,蜷缩起来,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身体内部那场诡异的“盛宴”还在继续,炽热与冰冷交替,极致的愉悦幻觉和灭顶的恐惧绝望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残存的理智。世界在他周围旋转、塌陷、重构,变得光怪陆离。
朴大浩站起身,将用过的注射器小心地装回密封袋,揣进口袋。他踢了踢地上蜷缩颤抖的李贤洙,语气轻松:“搞定。回去告诉在元哥,项圈套上了。”
他们像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巷子两端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李贤洙一个人,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在黄昏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噬的时刻,在他十七岁的人生里,被强行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毒液浸透的烙印。
巷子深处,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喘息声,和某种从喉咙深处溢出的、介于呜咽与痴笑之间的怪异声响。
注射器里的魔鬼,已经住进了他的身体。
而真正的黑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