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骁没有动筷子。
他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碗里那清澈的汤面,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水波中,一点点晃动、破碎,又重聚。水面微漾时,倒影边缘泛起一圈极淡的、非反射性的银光,像信号不良的全息屏在闪频。
汤很清,照得见碗底的纹路,也照得见他眼中的血丝。
那张沾满硝烟和尘土的脸,在汤面倒影里开始扭曲、变化。
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笔挺的银色帝国元帅军服,肩上扛着沉甸甸的星徽,跪在一片无垠的雪地里。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肩章上,又迅速融化,冰粒坠地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微型放电。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穿着厨师服的青年。
青年很瘦,脸色苍白得像雪,胸口插着一截狰狞的、属于虫族的晶蓝色利刃,鲜血将他胸前的白衣染透,像一朵盛开的、绝望的红梅。
怀里的人气息微弱,却努力抬起手,想去碰碰他的脸。
“元帅……”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混在风雪里,几乎听不见,“阳春面……要趁热……”
说完这句,那只手便无力地垂落。
顾昀太阳穴猛地一跳,仿佛有根烧红的针,从后颈直扎进颅底。
厉骁猛地攥紧了碗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死一样的惨白。
滚烫的碗壁烙着他的掌心,但他毫无所觉,皮肤下却传来一阵细微的、持续的麻痒,仿佛有无数微电流正顺着腕骨向上爬行。
周围的喧嚣、魏莽的咆哮、士兵们的对峙,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他眼前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
顾昀蹲在灶台后面,袖子里那把父亲留下的旧菜刀,正贴着他的小臂,发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不间断的嗡鸣。
嗡鸣频率,与厉骁腕表底壳的震动完全同频。
像某种共振,又像是在哭泣。
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系统冰冷的界面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强制弹出。
画面不是文字,而是一段影像。
一艘坠毁在荒芜星球上的星际战舰残骸里,一个面容模糊的Omega厨师,正守着一个简陋的炉灶。
炉火映着他疲惫不堪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火焰舔舐锅底时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像一头困兽在喘息。
他在熬汤。
连续七天七夜,他不眠不休,用尽了飞船上所有能找到的安抚性香料,只为熬制一锅能平息Alpha精神暴动的安神羹。
画面一转,那个陷入精神狂乱、双目赤红的Alpha,正是厉骁。
或者说,是长着一张与厉骁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
第七天,汤熬好了。
当Alpha喝下那碗汤,狂暴的精神力终于平息时,那个Omega厨师却因为耗尽了所有精神力和体力,微笑着倒在了冰冷的金属甲板上。
力竭而亡。
顾昀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干又紧。
他看着不远处那个肩膀微微颤抖的男人,看着他死死攥着碗沿的手,一句问话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滑了出来,声音很轻,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你……吃过我做的饭吗?在别的世界?”
顾昀后颈汗毛微微竖起,他记得这感觉,上周校准红外感应器时,青鸟的探测波扫过脊椎。
不远处的角落里,青鸟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划过。
她的动作很轻,像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
“第17次观测到同步心率波动,误差小于0.3秒。”她喃喃自语,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旁边的周维则举着一个便携式的光谱仪,对准了厉骁碗里升腾的热气。
一串复杂的数据流在小小的屏幕上飞速闪过。
“不可能……”他压低了声音,眉头紧锁,“汤里的成分很单纯,番茄红素,鸡蛋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没有任何致幻成分,但他们的脑波频率,几乎完全重叠了。”
就在这时,一个软软的小身体突然扑到了顾昀腿边。
是小星。
她看不见,只是伸出那双异常敏感的小手,轻轻摸索着,覆在了顾昀的手腕上。
指尖下,脉搏的搏动忽快忽慢,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每一次骤停都让她小指微微抽搐。
“哥哥,”她的声音又小又清晰,“你心跳好快……像在哭。”
顾昀的身体僵了一下。
厉骁终于动了。
他起身时,左脚 heel(脚跟)刻意碾过地面碎瓷片,发出刺耳刮擦声,盖住了巷子里那声“砰”。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
面条裹挟着浓郁的汤汁,番茄恰到好处的酸甜,混合着鸡蛋的嫩滑和葱花的清香,瞬间在味蕾上炸开——热汤滑入喉管时,带起一股微涩的暖流,像久旱的河床第一次渗出温水。
那不是什么绝世美味,只是最家常、最朴素的味道。
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灵魂深处尘封已久的闸门。
他忽然抬起左手,用拇指用力擦过自己右眼尾。那里,一滴滚烫的液体正不受控地渗出,落在碗沿,混进汤里。
他闭上眼睛,喉结滚动,将那口面咽了下去,低声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不是梦……你真的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昀眼前的系统光幕猛地炸开一片细密的金色纹路。
【宿命链接·浅层激活!羁绊进度24%,解锁“共感痛觉”——可短暂分担对方灵魂创伤。】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从他的左肩猛地传来!
那痛感如此真实,仿佛真的有一把冰冷的利刃狠狠贯穿了他的身体。
顾昀左肩皮肤下,一道淡金色纹路倏然浮起,形如断裂的晶簇与闪回中刺入Omega胸口的那截利刃,轮廓完全一致。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肩膀,指尖触及的衣料下,血肉完好无损。
可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痛楚,却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那是厉骁未能救下他的,跨越了一个世界的悔恨。
食堂后巷,魏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带着几个心腹,绕开了正门对峙的人群,悄悄摸到了供给食堂的旧水管旁。
“断了水源,看他还怎么熬‘安神羹’!上头说,这小子的汤……能瓦解精神力屏障。”他咬着牙,从腰间抽出一把工兵匕首。
他刚要动手,几道瘦小的身影却从阴影里钻了出来,手拉着手,站成一排,死死挡在水管前。
是灰鼠带着的那群孩子。
他们什么武器都没有,只是每个人嘴里都叼着一根刚从土里拔出来的野葱,眼神里透着一股学来的、属于大人的倔强。野葱辛辣的气味在潮湿的砖缝间弥漫开来。
“砰。”
狙击枪上膛的机械声,在狭窄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老疤那张满是伤疤的脸从墙角的阴影里探出来,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着魏莽的眉心。
“动一滴水,”他的声音又糙又冷,“老子让你尝尝,什么叫‘饿鬼附身’。”
食堂里,顾昀扶着灶台,缓缓直起身。
左肩的剧痛正在慢慢消退,留下一种麻木的余韵,像冬夜冻僵的手指重新回暖时那种细微的刺痒。
他看着厉骁已经空了一半的碗,看着男人依旧紧绷的背影,又问了一句。
声音比刚才平稳了许多。
“下次……想吃什么?”
厉骁没有回头,只是端起碗,将剩下的汤一口喝尽。
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因失血而带来的寒意。
他放下碗,站起身,转身走向门口。
经过顾昀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沙哑着嗓子开口。
“什么都行。”
男人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随即又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
外面,对峙似乎结束了。
顾昀看着那个空碗,又看了看自己恢复如初的肩膀,只觉得外面的风,似乎带上了一股雨水来临前的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