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夹杂着一股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比往日更浓。
那不是废墟里熟悉的味道,还裹着一丝焦糊的塑料熔渣气,像电线短路后舔过的舌根。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从食堂外传来,碾碎了清晨的宁静。
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口上,咚,咚,咚……靴底碾过碎石的咯吱声,紧随其后。
正在排队领粥的孩子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端着空碗的手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碗沿沁出细密汗珠。
光线被挡住了。
三十道高大的人影堵在门口,像一堵移动的黑墙,身上制式的黑色作战服吸收了所有的晨光,连衣料褶皱里的灰都沉得发暗。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手里握着统一配发的脉冲步枪,金属枪管泛着冷硬的哑光,指尖扣在扳机护圈上,纹丝不动。
一个男人从队伍中走出,肩章上的银星在晦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边缘锐利得能割破视线。
是魏莽。
他的脸部线条绷得很紧,像一块风干的岩石,下颌肌在皮肤下微微跳动。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径直走到顾昀面前,将那张纸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红色的指印,油墨未干,散发出微腥的铁锈味。
“厉指挥官已经签署迁徙令。”魏莽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震得窗框嗡嗡轻颤,“三日内,食堂所有人员、物资并入核心区统一管理。逾期未到者,视为叛离基地。”
他的目光越过那张纸,直直钉在顾昀脸上,刀一样锋利,刮得人脸颊发紧。
“你不过是个做饭的,别妄想动摇基地的根基。”
顾昀的视线落在锅里。
锅里的荠菜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碧绿的菜末混在乳白色的米汤里,缓缓翻滚,热气蒸腾,带着米粒爆开的微甜与荠菜茎秆折断时的青涩气息,固执地在肃杀的空气里弥漫。
他拿起大勺,搅了搅,防止粘锅,勺背刮过锅底,发出沙沙的钝响。
粥的香气混着米和菜的清甜,固执地在肃杀的空气里弥漫。
他没有回答魏莽。
他舀起一勺滚烫的粥,吹了吹,小心地倒进一个豁了口的小陶碗里,递给面前一个踮着脚、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女孩。
“小心烫。”他的声音很轻,动作平稳得像是在自己家的厨房里,指尖却能感到陶碗壁传来的灼热,微微发麻。
魏莽的下颌线瞬间绷紧,握着那张纸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页边缘被捏出细小的裂痕。
食堂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连呼吸都忘了,只有粥锅里持续不断的咕嘟声,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脏。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搜寻另一道身影,那个本该站在这里的身影。
厉骁没有出现。
人群中泛起一阵难以察觉的骚动,希望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无声地瘪了下去。
他默许了。
这个念头在每个人心底蔓延,带着刺骨的寒意,像蛇信舔过脊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正午。
一阵疯狂的引擎咆哮声猛地从核心区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嘶哑而痛苦,像一头濒死的巨兽在哀嚎,金属撕裂的尖啸刺得耳膜生疼。
所有人都被惊得回头。
一辆装甲车,车身正熊熊燃烧着,像一颗坠落的流星,拖着浓浓的黑烟,疯了一样冲向废墟。
车顶上,一根被烧得焦黑扭曲的金属杆上,插着一片纸张的残骸,在烈风中猎猎作响,纸角卷曲焦脆,边缘簌簌剥落。
那正是迁徙令的样式。
吱——!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燃烧的装甲车在食堂门口几十米外停下,轮胎在砂石地上犁出两道焦黑深痕。
车门被一脚踹开,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厉骁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
他浑身沾满了黑色的辐射尘,左肩的作战服被撕开一道口子,暗红的血正缓缓渗出,将尘土黏合成泥块,又湿又重地贴在皮肤上。
他经过顾昀身边时,脚步顿了半拍。
没有看锅,没有看粥,只盯着顾昀沾着面粉的左手小指——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旧疤,形状像一枚小小的、干枯的番茄籽。
他径直穿过人群,走进了食堂。
他身上那股硝烟、焦土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食物的香气,呛得前排孩子咳嗽起来。
全场死寂。
厉骁走到灶台前,看着顾昀,沙哑地开口。
“番茄鸡蛋面……加葱花,别放味精。”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炸雷,在每个人脑子里轰然炸响。
顾昀的手指猛地蜷紧,指甲掐进掌心。这味道,他昨天夜里在厉骁的旧作战服内袋里,闻见过干涸的番茄酱渍气,酸中带甜,像一小片凝固的夕阳。
那是他七岁那年,从一场吞噬了整个街区的大火里逃出来后,他那个在研究所工作的母亲,唯一会手忙脚乱做给他吃的东西。
魏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枪口直指厉骁的后背,因为极致的愤怒,声音都在发抖:“你疯了?你为了一个厨子烧了指挥车?核心区东侧防御出现缺口,现在防御空虚!丧尸潮随时——”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道黑影从食堂的屋顶上悄无声息地跃下,稳稳落在魏莽身后。
老疤那张布满疤痕的脸冷得像铁,手里那把改装过的狙击枪,枪口精准地抵住了魏莽的后脑。
老疤脚边,半截被踩扁的营养膏铝箔包装在风里微微颤动,内壁残留的淡黄色膏体反着一点冷光。
“老子盯你三天了。”老疤的声音又低又糙,像砂纸磨过锈铁,“你半夜往分发给拾荒队的营养膏里掺记忆抑制剂,就是怕大家吃了几天饱饭,想起‘家’字怎么写,对吧?”
“顾哥的饭,让我们敢做梦了!”
陈姐不知何时带着那群孩子围了上来,孩子们手里高高举着一片片用木炭画着笑脸和饭碗的硬纸板,纸板边缘毛糙,蹭得掌心发痒。
他们小小的身体组成了一道脆弱却不肯退让的墙,脚边扬起细小的尘雾。
顾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攥了一下。
他转身走向案板,拿起面粉,手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粗粝的粉粒钻进指缝,凉而干燥。
一行文字在他视野中悄然浮现。
【检测到核心人物主动放弃权力象征——指挥权载体,隐藏任务“平凡的晚餐”进度70%】
他的手一颤,旁边的汤勺没拿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清脆得令人心悸。
他猛地抬头看向厉骁。
男人正微微低着头,额前被汗水和灰尘打湿的碎发垂落下来。
刹那间,顾昀的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无尽的星河战场,冰冷的银色舰甲,一个穿着同样银色战甲的男人,抱着一个浑身是血、胸口插着能量碎片的厨师,双目赤红地对着整个宇宙嘶吼:“我宁负这满天神佛,也不负你一口热汤!”
那股滔天的绝望和疯狂,跨越了时空的壁垒,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
“拿下灶台!强拆!”魏莽被老疤顶着,无法动弹,只能声嘶力竭地对身后的士兵下令。
士兵们迟疑着,举起了脉冲步枪,枪口微微晃动,映出食堂斑驳的墙壁。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废墟的阴影里,一个接一个的人影走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照明的火把噼啪溅着火星,有挖掘用的铁锹沾着湿泥,有防身的钢管敲击地面发出闷响,甚至有人只端着一个吃饭的破碗,碗沿豁口处还残留着褐色饭渍。
数百名难民从废墟的各个角落涌来,沉默地,一层又一层地,将小小的食堂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组成了一道真正的,用血肉铸成的人墙,呼吸声汇成低沉的潮音。
之前被顾昀递粥的那个小女孩,被灰鼠扛在肩上,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她仰着头,使劲嗅了嗅空气里混杂的气味——焦烟、血腥、米香、还有……一种极淡的、水波似的微光拂过鼻尖时带来的清冽感。
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奶声奶气地喊道:
“他还在!那个会发光的人还在煮面!”
顾昀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脑中的轰鸣和指尖的颤抖。
他重新拿起一把勺子,和面,揉面,动作重新变得专注而稳定——掌心面粉簌簌滑落,指腹感受着面团逐渐温热、柔韧的弹性。
面条下锅,捞出,浇上刚炒好的番茄鸡蛋,最后撒上一小撮碧绿的葱花,葱香瞬间迸发,辛辣而鲜活。
他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穿过寂静的人群,稳稳地放在厉骁面前的桌上。
厉骁没有动筷子。
他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碗里那清澈的汤面,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水波中,一点点晃动、破碎,又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