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大发在车站接到老憨的时候已经是他今年第二次出海回港了。 时间赶得很巧，老憨如果早来两天他还在海里，如果晚两天他可能又再次出海了。接到老憨电话的时候他正在码头从船上往下卸网，船每次回港都要补网，扬大发和船上的伙计们就要把渔网从船上卸下来，在空地上拖成长长的一溜，让雇来的六七个老娘们从头到尾的检查，有破口的地方就拿小梭子修补起来。拖到第三条网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传来老憨瓮声瓮气的声音。 “叔,是我。” 杨大发一时没听出他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老憨道：“我是老憨，叔，我在汽车站哩，你来接我吧。” 杨大发有点发蒙，奇道：“你在哪儿的汽车站呢？上哪儿接你？” 老憨在电话那头愣愣的说：“就在你们的这个汽车站啊，你等等啊叔，”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跑步的喘气声，又听到他说：“就是你们这个齐林岛汽车站啊，这上面写着呢。” 杨大发说：“我不是问你那个，我是说你怎么会来这儿？” 老憨道：“你忘了叔，过年的时候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帮俺娘把蒜膜盖好我就来齐林岛找你，跟你一块上船干活呀。” 扬大发想起来了，过年的时候老憨的娘，也就是他的堂嫂，请他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说过这件事，他当时随口答应了，可那天他喝了个大醉，又过了这么久，早把这事给忘了。 “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在汽车站是吧？你出门打个的，告诉司机到红山渔港，我在门口接你，快来吧。” “叔，我......”老憨吞吞吐吐的，“叔，你来接我一下吧，我拿的东西有点多，出不去门了。” “你带了多少东西？路都走不了了？”大发有点不信。 “有点多，我这不是第一次出门吗，俺娘不放心，就让我多拿点东西。” 扬大发只好去跟船长请假去接人，好在活已经干的差不多了，船还要三天以后才出海，就提前放了扬大发的工，只是叮嘱他大后天下午别忘了来码头干活。扬大发点头哈腰的答应了，出码头上了一辆在门口等客的黑 车朝车站去了。 等看到老憨的时候，扬大发才明白老憨所说的“有点多”是很谦虚的说法。他一进车站停车场就看见了老憨的那一堆行李，堆在停车场那干净的水泥地上。真的是“一堆”，就连蹲在旁边体格庞大的老憨都显得瘦小了。 那一堆行李除了两个样式很老的行李箱以外，剩下的全是农村装化肥的编织袋，有新有旧。有几个可以明显的看出装着衣服棉被之类的物品，剩下的就不知道装了什么了，都是沉甸甸鼓囊囊的，还有两个最重的，装车时竟然一下子没搬起来，问老憨是什么，他说那是他娘怕他吃不惯外面的粮食，给他带了一袋面和一袋米，听得扬大发直摇头。 那辆黑 车的后备箱和后座都塞满了，可还有四个袋子留在外面。扬大发、老憨和司机三人面面相觑，都没了办法。最后扬大发把心一横，跑到车站外面叫了一辆出租车进来专门拉行李，这才把事情解决掉。出租车还嫌弃那些袋子太脏，不愿干，扬大发好说歹说，又答应多给十块钱，人家才勉强答应。 车站离码头并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码头里有专门面向船员的宿舍，一天十元钱，价钱便宜，但条件一般，每个房间有四个双层铁床，有一个公用的热水器，可以免费接开水。这宿舍仅是为那些暂时没活干的船员提供一个临时的住所，因为已经上船的船员一般都是住船上，就算是放假也会住在码头附近条件好些的旅店里，而很少住在那种宿舍里。 在路上扬大发向老憨说明了旅店和宿舍的情况，让他自己挑地方住。老憨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宿舍，这也在扬大发的预料之中。他还告诉老憨，他这两天就去找老板，看看能不能让老憨跟他上同一条船干活，也好照应着点他。像他这种以前没干过船的，要是没有一起的人照应，根本撑不过开始的一个月。看老憨还有点不服气的样子，扬大发只是笑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车子还没进码头，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大海和靠在港里大大小小的渔船。老憨好奇的问道：“叔，那就是大海啊，这大海咋跟电视上不一样啊？” 扬大发奇道：“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水这么脏，也不是蓝色，而且还这么小，不像海，像个大水塘。” 老憨的语气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扬大发只好跟他解释，眼前的大海并不是真正的大海，只是一个小海湾，真正的大海要坐船出了海湾才能看到。而齐林镇就是建在海湾旁边的一个小镇，虽说是镇级，但它发展的比咱老家的地级市还要好，不然咱们都跑这来干什么，这里有钱啊。 老憨似懂非懂的点着头，”这么厉害啊，咱老家要这么厉害，咱就不用出来了呗？“ 扬大发笑道：”人家有海，咱那有什么，光靠几亩地，喝酒的钱都挣不出来。“ 说话间，汽车已经停在了临时宿舍的门前。 扬大发先到办公室帮老憨登了记，又让老憨选定了床铺，然后把所有的行李都堆在了旁边的床上。现在是休渔前的淡季，这件宿舍还没有住人，也就成了老憨的单间。卸完东西，扬大发带他出去吃饭。码头对面有一家名叫”老地方”的菜馆，是一对东北夫妻开的，扬大发与他们很熟，基本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食堂，这次带着老憨也是直奔这里。 这时候才下午四点多，不是饭点，屋里没有客人。两口子正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剥蒜，见扬大发他们进来忙起身招呼。 饭馆老板四十多岁，是个光头，眉毛很浓，眼睛很大，一双大眼睛里常年充盈着潋滟的笑意。扬大发认为，光头老板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他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跟人红过脸吵过架，来吃饭的无论是船老板还是小伙计，他都是笑容满面的招待，从不因身份而厚此薄彼。他见谁都笑，却也用笑容来保持与别人的距离，这大概正是他在码头混饭吃的生存手段吧。 看到扬大发进来，他连忙站起来，习惯性的用围裙下摆擦着手，笑着问道：“杨哥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 扬大发带着老憨选了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随口答道：“昨天晚上回的港，今天刚放了工，”又用下巴朝老憨点了一下,“刚好我侄子来了，带他来吃点饭。” 这时老板娘拎着一个铁茶壶走了过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问道：“杨哥吃点啥呀？刚煳的肘子，给你撕一个？” 老板娘和老板岁数相差不大，但看上去要年轻的多，胸部与屁股很丰满，腰却很细。扬大发的目光从她鼓胀的胸部扫过，坏笑着说：“好啊，肘子好，肉多。” 老板娘像一串风铃一样格格的笑起来，又问：“还要啥不？” 扬大发看了眼老憨，发现他盯着桌上的杯子，时不时的拿眼睛偷偷的瞄一眼旁边的女人，心里觉得好笑，便逗他：“老憨，人家问你吃啥呢，你想吃啥呀？” 老憨迅速扫了老板娘一眼，结巴道：“啥......啥都行，叔......你看着办吧。” 扬大发与老板娘都被老憨的傻样逗笑了，连光头老板也跟着笑起来。他们觉得好笑的原因很简单，老憨这容易害羞的脾气与他那庞大的体格实在是有巨大的反差。他们一笑，老憨更是不知所措，连耳朵都红了。扬大发不再逗他，随便点了两样菜，要了一斤东北老烧，让光头老板去炒菜了。 老板娘给他们开了酒，继续坐在桌边剥蒜。大发满倒了一杯，也不管菜没上来，先抿了一大口，然后咧着嘴长长的“嘶”了一声，表情很是享受。又看到老憨拿着水杯只是喝水，便问他要不要酒，老憨直摇头说他娘不让他喝酒。 扬大发看着老憨那憨厚的傻样，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老憨老实成这个样子，他娘占了很大的原因。老憨十来岁的时候，他爹病死了，他娘也没改嫁，就靠着家里那六亩地拉扯他长大。丈夫死了，儿子成了她所有的希望。她很疼老憨，也把他管的很严。她没有什么望子成龙的期待，只是盼望着儿子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娶个媳妇，生个孙子，老老实实的在她跟前守着，等将来好给她养老送终，她也就满足了。老憨从小吃的穿的用的，她全都大包大揽，不用老憨费一丁点的心，就连他和谁一起玩，学校和谁同桌这种事也要操心，老憨在外面稍有委屈，她便要去吵、去闹，弄得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不敢同老憨打交道，唯恐哪里委屈了他招惹到他母亲。就连学校的老师被她闹了两次之后都特意让老憨单独坐一个座位，免得与同学发生争执连累到自己。她把老憨保护的太好了，就像一个从小生活在真空中从未接触过病菌与灰尘的的婴儿。可她从未想过，真空中的婴儿一旦暴露在现实世界，会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随着老憨年龄的增长，一件事变得越来越迫在眉睫，那就是他的婚姻大事。老憨二十岁的时候，他母亲就开始张罗着请人给他说媒，希望能早点让他娶上一房媳妇，这样的话她的人生目标也就算完成了一大半了。可让她没想到到的是，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一直到今年老憨二十八岁了，他也没能娶上一房媳妇。头几年倒是有人给他说媒，姑娘也见过几个，可最后总是不了了之。最近这两年已经没人再提这个事了，老憨母亲把本村的、外村的亲戚朋友都求了一遍，可人家都告诉她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女孩子，人家还说现在社会男孩多、女孩少，已经成了大问题了，还有村里谁谁家的儿子长得又好、家里又有钱，也没说着媳妇呢。还安慰她不要着急，老憨长这么板正，孩子又聪明，就是轮也得轮着一个，可能就是时候没到，等时候到了，自己就来了。 对于他们的这些话，老憨母亲其实是不信的。她认为这些人都太势利，他们不愿意帮自己儿子说亲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嫌她家穷。她男人死得早，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只靠种地能挣几个钱呢，虽然她也攒了一些钱，但跟现在动辄就要几十万的彩礼比显然是不够的。眼看着老憨马上就要奔三十了，她也急了，只好放老憨出去打工挣钱，再也顾不得他出去会不会受苦了。跟有可能打一辈子光棍相比，受一些委屈和磨难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于是她请堂叔子扬大发吃饭，求他带老憨上船干活。她早打听过了，村里除去那几个做买卖的，就数干船的扬大发工资最高。 于是，老憨来到了齐林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