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哈智也用极为流利的汉语说道:
“下官尽管是塔吉克族人,然而祖辈已在中原生活多年,至于朝廷的规矩,下官更是十分清楚,请殿下放心。
此行无论有何见闻,下官都绝然不会传扬出去半句。”
朱高炽自是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两位大人了。”
随后一行人便从江东门出了应天府,一路过和州、庐州,进入河南地界,途中夜晚只歇息三个时辰便继续赶路。
又经汝宁府和南阳府,仅仅十一日就进入了陕西境内,不日便抵达了西安府。
出乎朱高炽等人意料的是,西安府的市集、酒肆、商铺皆运转如常,百姓们安居乐业,社会治安也甚是稳定,似乎丝毫没有受到秦王被毒杀一事的影响。
在距离秦王府已不到两条街的路口处,朱高炽下了马车,挥手制止旁人跟随,只带着张升与马和,走到了街角一个卖蜜枣甑糕的小摊前,笑着问道:
“老丈,近来西安府可有什么大事?”
那老者见其气度不凡,说的又是大明官话,哪里敢胡乱多言,当下只是摇了摇头,面有惧色的说道:
“小老儿不曾听闻。”
张升却一边打量着由糯米和蜜枣蒸制而成,模样诱人的甑糕,一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北平口音说道:
“妹夫,咱们从北平来西安府做生意,一路上好吃的点心也吃了不少。
但这么色泽鲜润、浓香扑鼻的糕倒还是头一次见,你别只顾着打探商机,先解解馋才是。”
朱高炽亦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遂拍了拍肚子,笑道:“内兄说的是,做生意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张升问好价钱,要了三块甑糕并会了钞,分与了朱高炽与马和后,自己便急不可耐地品尝了起来,边吃边赞叹道:
“老伯,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将这甑糕做得这般绵软粘甜,让人久食不厌。”
那老者闻言颇感得意,笑道:“这甑糕是我们关中地区特有的风味小吃,虽说西安府做这买卖的不少,但要说起味道正宗,小老儿这里绝对是独一份。”
见捧的差不多了,张升适时的说道:
“那是自然,这么好吃的味道,不要说是我们这些客商会惊为天人,只怕西安府的达官贵人,甚至秦王殿下都喜欢吧!”
谁知那老者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喜悦,反倒勃然变色,竟用力在地上啐了一口,骂道:
“呸!我的甑糕就是喂猪喂狗,扔到渭河里去喂鱼喂王八,也绝不拿给那狗王爷吃!”
话一出口,察觉失言的老者慌忙左右看了看,见附近并无旁人,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朱高炽与张升对望了一眼,问道:“老丈为何这般痛恨秦王,难道他与您有私怨?”
那老者冷笑道:“私怨?简直就是血海深仇!”
朱高炽问道:“听闻秦王除了强制命令关内军民,用金银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兑换秦王府的宝钞之外,还大肆侵占西安府的民宅民田,使得许多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
后来有三百余名百姓前去王府求情,秦王便命护卫大打出手,当场打死一人,打伤多人,难道那位不幸亡故之人,便是老丈的亲眷?”
那老者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女儿不是被打死的。”
说着指了指远处的秦王府大门,又道:“不过那日这王府门前,小老儿亲眼所见,被打死之人又何止一、二十。
想来是朝廷为了帮那秦王掩盖罪行,这才谎称了死亡人数。”
张升愤然道:“身为卫戍一方的藩王,秦王却如此害民,真是可憎可恨!不知老伯的女儿又怎会为其所害?”
老者自责的叹了口气,说道:“都怪小老儿当时不清楚秦王的为人,以为能到王府做宫人是件好事,便将女儿送入了那地狱……”
说到此处,老者挥袖擦了擦眼泪,续道:“谁知那天杀的秦王和次妃邓氏,竟然喜欢折磨宫人取乐!
我女儿只是不慎摔碎了一个茶盏,便被他们割去了舌头,绑在王府后院的树上,活活给饿死了!”
朱高炽只听得悚然心惊,将信将疑地问道:“此事可当真?”
那老者急道:“自然是真的!王府通知前去收尸时,我尚且不肯信,可见到我那被割去舌头,饿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后,又如何能不信!”
顿了顿,老者又道:“而且王府里受害之人又岂止我女儿一人,有被扒去衣裳,埋在雪中冻死的,也有被火烧死的,甚至还有被热油给烫死的!
这位公子要是还不信,大可以去四下里打听打听!”
几人默然半晌后,张升安慰道:“好在前日里天子已处死了次妃邓氏,也算是为老伯报了仇。”
那老者苦笑道:“公子真是抬举了,人家是什么人?
卫国公之女,秦王次妃,皇上又怎会为了我等降罪?
听说那邓氏是因为虐待秦王正妃,这才被以嫉妒的罪名赐死,与我们这些贱民没有半分干系。”
张升试探着问道:“秦王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老伯定然恨之入骨吧?”
那老者恨恨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要不是我担心牵连到另外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真恨不得我就是毒死秦王的那个人!”
张升故作惊讶道:“秦王被人毒杀了?”
那老者道:“正是,约莫半个月前,街头巷尾传出留言,说是秦王被毒死了。
小老儿起初还不敢相信这等喜事,直到后来官府派出官差,挨家挨户的盘问,才知此事属实。”
见聊的差不多了,朱高炽等人便告辞离去,之后又从临街的几个小商小贩处,了解到了相似的信息。
张升道:“殿下,此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近半月。
如果是北元等敌对势力所为,他们非但没有必要隐瞒,反倒应该大肆宣扬毒杀大明藩王一事。
因此依下官之见,结合秦王往日里的所作所为,此案是仇杀的可能性很大。”
朱高炽颔首道:“内兄说的是,我也如此认为,咱们还是先去王府看看二伯母吧。”
秦王府始建于洪武四年,随后对二儿子寄予厚望的朱元璋,又命长兴侯耿炳文、陕西都指挥使濮英主持修建,直到洪武十一年,朱樉就藩时仍未全部完工。
由此可见秦王府规模之宏大,修建之精细。
可朱樉却仍不满足,此后又不断进行扩建营修,直到其占地仅仅略逊于皇宫,为了避免僭越方才停工。
听闻燕世子驾临,由于长兄朱尚炳不在府中,朱樉年仅十一岁的次子朱尚烈,赶忙带着长史郑德谦迎了出来。
双方见礼过后,朱高炽问道:“二伯母可还安好?”
朱尚烈皱眉道:“父王被人毒害后,我等皆愤慨不已,可那女……可母妃却从容淡定的很。
既不悲伤难过,对于查找凶手之事,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安好得很。”
朱高炽知道,秦王次妃邓氏之所以会被赐死,与她和秦王一起虐待秦王妃王氏有着很大的关系,邓氏所生的朱尚炳、朱尚烈、朱尚煜三兄弟,难免会迁怒于王氏。
故而也就没有将朱尚烈的话放在心上,只当其在故意诋毁,遂道:
“高炽身为晚辈,自当前去拜见二伯母,不知她现在何处?”
朱尚烈却面色尴尬的说道:“这……这个……”
朱高炽正色道:“兄弟想必知道,我此番是奉皇命而来,你若是阻拦我问案,皇爷爷那里,大家怕是都不好交代啊。”
被对方这么一吓,朱尚烈哪里还敢再遮掩,慌忙说道:
“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断然不敢阻拦兄长问案,母妃现下就在良医所!”
朱高炽不解道:“以二伯母的身份,即便有恙在身,也该由医官赶往寝宫问诊,为何会去良医所?”
言及于此,朱高炽不禁皱起了眉头,问道:“听闻前日里二伯母的饮食起居,都得不到正常保障,甚至还有人用变质的食物敷衍,莫非……”
朱尚烈忙摆手道:“兄长误会了,自从我母亲被赐死后,父王虽然仍将母妃幽禁在宫中。
但每餐皆有时鲜果蔬,鸡鸭鱼肉,各项用度也不敢再有短缺,她之所以去良医所,并非是因为自己患病,而是为了去照顾那些受伤的孩童。”
朱高炽问道:“王府中,如何会有受伤孩童?”
朱尚烈面色尴尬地说道:“儿不言父过,兄长只需到了良医所,便什么都知晓了。”
听了这话,朱高炽已隐约猜到,此事多半又与秦王朱樉的诸般恶行有关,于是便与张升、纪纲等人,随着朱尚烈去往了良医所。
众人刚到良医所大门外,里间便传来了各种孩童的哭喊、呻吟甚至是尖叫声。
朱尚烈面色怪异地说道:“小弟还有些许杂务要处理,就先失陪了,兄长若有所需,尽管吩咐长史郑德谦便是。”
待得朱尚烈走后,郑德谦略显不屑的望了一眼其背影,这才伸手朝里间一引,道:“殿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