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像是要将整座山林淹没般倾泻着。黑暗彻底笼罩下来，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短暂地照亮洞内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旋即又归于更深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雷鸣。
寒冷和疲惫让最初的尴尬与悸动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宁静与安心。
江野依旧靠在沈知珩的肩上，沈知珩也维持着那个提供支撑的姿势，两人仿佛化作了这山洞里两块依偎取暖的岩石。
在又一阵漫长的雷声滚过之后，江野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在雨声的间隙里显得有些模糊：“喂，沈知珩……你怕打雷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甚至有些幼稚，与他平日桀骜的形象格格不入。
沈知珩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才回答：“雷声是大气放电现象产生的冲击波，分贝值在安全阈值内。理论上，不存在恐惧的必要。”典型的沈知珩式回答。理性，客观，剥离一切情感色彩。
江野却嗤笑了一声，脑袋在他肩上蹭了蹭：“得了吧，少来这套。我是问你，怕不怕。”
沈知珩不说话了。
黑暗中，江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变化，那是一种类似于……被戳穿伪装后的僵硬。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江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沈知珩的声音才极轻地响起，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小时候，怕过。”
江野微微一愣，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沈知珩继续说着，声音平静，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久远的事实：“父母经常不在家。很大的房子，只有我一个人。打雷的时候，电流会不稳定，灯会闪。那种……不确定的明灭，和巨大的声响，不符合幼年认知模型对‘安全环境’的定义。”
他用的是“不符合认知模型”这样的词汇，但江野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深藏的、属于孩童的孤独与无助。他想象着一个缩小版的沈知珩，独自待在空旷冰冷的豪宅里，面对电闪雷鸣，试图用他那尚未成熟的理性去理解并克服恐惧。他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后来呢？”他问。“后来，建立了新的认知关联。将雷声与大气物理知识绑定，将灯光闪烁与电路波动关联。恐惧，作为一种低效且冗余的情绪，被逐步剥离。”沈知珩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松动只是错觉。
江野却沉默了。
他听懂了。
不是不怕了，是强行用理性把那份恐惧压抑、分解、隔离了。
就像他处理其他所有“不必要”的情绪一样。
“你呢？”沈知珩忽然反问，打破了沉默，“你怕什么？”江野没想到他会问回来，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怕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怕。
怕父亲醉醺醺的拳头和怒吼，
怕母亲电话里无奈的哭泣，
怕那条永远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小巷，
怕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
但这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山洞里只剩下雨声，像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泥土的腥气。他闭上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沙哑地开口：“我……怕黑。”
这不是他最深层的恐惧，却是一个更容易说出口的开端。
“不是这种黑。”他补充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沈知珩卫衣的布料，“是……那种，又小又闷，没有一点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黑。”
沈知珩侧过头，在黑暗中看向他模糊的轮廓，安静地聆听着。
“小时候，他……我爸，一喝醉，就会把我关进楼道那个废弃的配电箱里。”江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不关己般的平静，却比任何哭诉都更让人心惊，“就那么点地方，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他自己在外面骂骂咧咧、砸东西的声音……还有老鼠爬过的声音。”
他感觉到沈知珩的身体彻底僵住了，连呼吸都似乎屏住了。“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有一扇窗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光透进来……”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后来看到那首诗……‘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就觉得，真他妈好啊。”他将心底最不堪、最丑陋的一道伤疤，就这样血淋淋地揭开了，暴露在了这个他最在意的人面前。比之前被他撞见与母亲通话时，更加彻底，更加毫无保留。说完之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将头更深地埋进沈知珩的颈窝，等待着审判，或者是……怜悯。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任何言语。
而是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些许迟疑，然后坚定地、覆盖上了他紧攥着布料、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
沈知珩的手。
那只总是握着笔、演算着精密公式的手，此刻正轻轻地包裹住他颤抖的拳头，带着一种无声的、却重若千钧的力量。
江野的喉咙瞬间被巨大的酸涩堵住，眼眶热得发烫。
“……都过去了。”沈知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笃定，“以后，不会再有了。”
没有安慰，没有同情，
只有一句简单的陈述，和一个温暖干燥的掌心。
江野反手紧紧抓住了那只手，十指用力地交缠扣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洞里，在暴雨和黑暗的包围下，他们分享了彼此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秘密。
一个用理性封印了童年的孤独。
一个用强悍掩盖了过往的创伤。
而此刻，所有的伪装都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下两颗同样不安、却又因为靠近而变得无比勇敢的心。
他们紧紧靠在一起，手牵着手，听着洞外仿佛永不停歇的雨声。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和那份无需言说、却早已深入骨髓的懂得与疼惜。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有些伤口，在被人温柔触碰的瞬间，就已经开始愈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