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那块从废墟里捡来的、相对平整的木板,又找了一截烧得只剩尖头的木炭。
木板的表面粗糙,带着裂纹,摸上去像是老人干裂的手背,指腹划过时能刮起细小的木刺,带着微涩的粉尘味。
顾昀走到食堂门口,将木板靠在门框上,蹲下身。
清晨的风还带着点凉意,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发丝扫过眉骨,像一缕游移的静电;风里裹着昨夜未散尽的焦糊气,混着远处碱蓬草被露水打湿后泛起的微腥。
废墟里的幸存者们已经陆续醒来,三三两两地从临时的窝棚里钻出来,习惯性地朝着食堂的方向张望。
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审慎的期盼,有人赤脚踩在碎石上,脚底板被硌得微微蜷缩;有人抱着破陶罐,罐壁沁出细密水珠,凉意透过粗布衣袖渗进皮肤。
炭笔划过木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枯枝在薄冰上缓慢刮擦;木屑簌簌落下,在斜射进来的晨光里浮成一道微尘的金线。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磁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顾昀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力道很重,仿佛要将字刻进木头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腕骨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如石棱。
归家食堂。
四个字,歪歪扭扭,谈不上任何书法的美感,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执拗;墨色(炭痕)在木纹凹陷处积得更深,像渗入年轮的旧血。
写完,他没有停,又在下面添了一行更小的字。
“凡供柴、采菜、护灶者,皆为家人。”
他直起身,将木牌立在门口,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灰末簌簌飘落,在低角度的晨光里翻飞如微型雪暴。
一阵短暂的沉默。
灰鼠第一个动了。
他三两步蹿到木牌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扭头冲那群半大孩子喊了一嗓子:“排队!”
他自己先伸出食指,在地上蹭了一把黑灰,用力按在“家人”两个字的旁边,指腹压进木纹的瞬间,能听见细微的“噗”一声闷响,像熟透的浆果被挤破。
一个黑乎乎的指印留下了。
孩子们有样学样,立刻排成一列。
有的用炭,有的干脆就用泥,一个个踮着脚,郑重地在木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指甲刮过木面的吱呀声、泥团按压时的湿黏声、炭条折断的脆裂声,在寂静里织成一片细密的声响之网。
一个最小的男孩,大概只有五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排在队尾。
轮到他时,他伸长了胳膊,脸都憋红了,却怎么也够不着。
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
厉骁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托着那个孩子,让他能稳稳地把那个小小的、沾着泥点的指印按在灰鼠的名字旁边,孩子指尖微凉,泥印边缘还带着一点湿漉漉的体温。
顾昀看着这一幕,门口的晨光被那些高高低低的身影切割成斑驳的光块,投射在地上,光斑随呼吸微微晃动,像活物般游移;他闻到了空气里尘土的味道,混着灶膛余烬散发的微烫铁锈气,听见了孩子们压抑着的兴奋的吸气声,那气息短促而滚烫,拂过耳廓时带着绒毛般的痒意。
他觉得,这间食堂,好像终于有了自己的心跳。
回到灶台前,周维已经等在那里。
【他正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晶核残渣,放在自制的玻璃片下,对着灶膛余烬的微光反复端详。
指腹还沾着灰绿色的粉末,指尖捻开时泛出幽微的磷光。】
他递过来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满了复杂的图表和公式。
“这是我整理的初步方案。”周维的语速很快,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狂热的,重获新生的光亮,“废土上那些怪物的晶核,能量逸散后留下的残渣,富含一种特殊的微量元素。理论上,可以用来培育一种耐寒抗辐射的菌类,生长周期只要三天。”
顾昀看不懂那些天书般的图纸,但他听懂了周维话里的意思。
用死亡的残余,去孕育新的食物。
这很疯狂,也很……合理。
“顾哥!”青鸟也挤了过来,她献宝似的捧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你尝尝这个!”
她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细如霜雪,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颗粒光泽。
【“这是我昨天试了一晚上的,用兽骨磨成粉,再混上碱蓬草烧成的灰。试了七次,前六次都烧得发苦,第七次才析出这点白霜……尝起来还是涩,但舌根确实有点回甘的咸。”】
顾昀伸出指尖,沾了一点放进嘴里。
一股强烈的苦涩味先在舌尖炸开,紧接着,才是 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盐的矿物咸味。那咸意极淡,却像一枚细针,轻轻扎在舌根最敏感的褶皱里,随后泛起微弱的、金属般的回甘。
味道很糟糕,甚至有些刮嗓子,喉管泛起轻微的灼烧感。
但他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明天煮面,就用它。”
青鸟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用力地“嗯”了一声,眼尾扬起时牵动额角一道浅疤,微微发红。
“顾……顾哥……”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小舟抱着一个东西,低着头,慢慢走到他面前。
那是用木头新刻出来的小碗,碗壁打磨得有些粗糙,但很光滑;指尖抚过碗沿,能感到温润的木质纤维,以及刀痕深处尚未散尽的、新鲜木料的清冽气息。
她把碗递过来,顾昀看到,碗底用刀尖刻着一个不太规整的“舟”字,刻痕深浅不一,最深的一笔几乎穿透碗底,露出底下淡黄色的芯材。
“我爸说,吃饭的碗不能借,得自己刻。”女孩的眼眶红红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以后……我能在这儿吃饭吗?”
顾昀没说话。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木碗,转身从灶上的锅里盛了满满一碗刚出锅的荠菜猪肉饺子,饺子皮薄馅大,在碗里冒着滚滚的热气。蒸腾的雾气裹着猪油香、荠菜的微辛与面皮的麦甜,扑在脸上,睫毛瞬间被熏得潮润;碗壁烫得惊人,掌心被熨得发红,指腹能清晰感受到陶土粗粝的肌理与内部汤汁的汩汩震颤。
他把碗稳稳地放在小舟面前。
深夜,万籁俱寂。
食堂里的人都睡了,只有灶膛里的火还留着一点暗红的余烬,像垂死巨兽将熄未熄的瞳孔,散发着持续而低沉的热辐射,烘得后颈微微出汗。
顾呈昀拿着父亲那把旧菜刀,走到了食堂后院那片小小的空地上。
他蹲下身,用手一点点地刨着松软的泥土,挖出了一个不深的小坑,指尖触到潮湿的壤层,凉意沁入指甲缝,混着腐叶微酸的土腥气。
他看着刀面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脸,准备将它放进去。
一道黑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然后也蹲了下来。
厉骁看着那个土坑,没问为什么。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黄铜色的子弹壳,放进了坑里,和菜刀并排躺在一起。
弹壳的边缘还带着火药的熏黑痕迹,触手粗粝,残留着硝烟灼烧后的微焦气味。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用的弹壳。”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像砂石滚过地面。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昀。
“你的过去,我替你守。”
【他忽然想起小舟按在木牌上的泥指印,想起灰鼠蹭黑灰时咧开的缺牙笑,想起青鸟捧着骨盐时发亮的眼睛——原来“家人”,从来不是他单方面给予的许可。】
顾昀拿着菜刀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这个男人。
月光下,厉骁的轮廓分明,眼神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但潭底却有一簇火,那火光映在顾昀的瞳孔里,微微跳动,像一粒不肯冷却的余烬。
那股一直盘踞在他心口的、冰冷的疏离感,仿佛被这簇火燎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他将菜刀轻轻放入坑中,和那枚子弹壳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极轻的、金属的脆响。清越,短促,余音在寂静里震颤了半秒,才被泥土吞没。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一行金色的文字无声地在他视野中展开。
【温馨小馆·完全体固化成功,解锁“食名传承”功能:每位被认可的“家人”,皆可为一道菜肴赋予其名。其情感印记将永久性强化位面锚点。】
顾昀微微一怔。
食名传承……
还没等他细想,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猛地从废墟的入口处传来,由远及近。
那不是拾荒者凌乱的步伐,而是整齐划一的、军靴踏在碎石上的声音,靴跟叩击混凝土碎块的钝响,鞋帮碾过玻璃碴的锐利刮擦,金属搭扣随步伐发出的规律磕碰声,层层叠叠,碾过死寂的夜,越来越近。
声音在食堂门口戛然而止。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被一道道高大的人影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