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被粗粝的手掌掀开时,薛兮宁正垂眼盯着腕间银镯。
“都愣着作甚!”程守言的吼声响得震耳,他抄起案头茶盏狠狠砸向墙角铜炉——那是索南嘉措昨日刚赏的波斯物件,鎏金纹路在火光里碎成星子。
几个旧部跟着动了手,漆木椅腿撞翻炭盆,火星子噼啪溅在狼皮褥子上,腾起几缕焦烟。
薛兮宁退后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牛皮帐壁。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这出戏得演得太急会露怯,太缓又引不来人。
余光瞥见窦如云站在门边,喉结动了动,左手虚虚按在刀柄上——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索南嘉措的帐离这儿不过三十步,若半柱香内没动静,窦如云便要去“通风报信”。
“够了!”她拔高声音,却故意带了丝发颤的尾音。
程守言的拳头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泛白,“薛娘子,这些龟孙子的东西......”
“轰”的一声,帐门被踹得重重撞在木柱上。
索南嘉措裹着雪进来,玄色氆氇大氅垂落的银鼠毛上沾着冰碴,腰间镶嵌红珊瑚的弯刀随着动作晃出冷光。
他扫了眼满地狼藉,眉峰一挑,声音却放得极柔:“这是怎么了?”
薛兮宁的指尖在身侧攥成拳——比她算的还快半刻。
她踉跄着后退,被椅腿绊得险些摔倒,云雀慌忙扶住,她却顺势栽进对方怀里,发顶散出的茉莉香混着焦糊味钻进索南嘉措鼻腔:“可汗...他们说我私通中原,要烧了帐子...”
“放肆!”索南嘉措的手掌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碎瓷片跳起来。
他转头时金步摇在额前晃了晃,映得眼底寒光更盛,“谁给的胆子动薛娘子?”
窦如云立刻上前,扯住程守言后领往帐外拖:“程兄弟喝多了!
可汗莫怪,末将这就带他们去受罚——“
“慢着。”索南嘉措的目光从满地狼藉移到薛兮宁脸上。
她睫毛上还沾着方才撞翻铜盆时溅的水,眼尾泛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喉结滚动,伸手去抚她鬓角:“娘子受惊了。”
薛兮宁偏头避开,发间银簪擦过他手背,留下道浅红印子。
索南嘉措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又去解大氅:“帐里冷,穿我的。”
“不用。”她退后两步,撞翻了脚边的陶瓮。
酱色的酥油茶泼在索南嘉措皮靴上,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盯着她颤抖的指尖——那枚银镯还在腕间晃,是三年前青崖关破时,她藏在怀里逃出来的,刻着“宁”字的内侧早被磨得发亮。
“他们为何说娘子私通?”他突然发问,语气轻得像在哄孩子,“可是有人传了闲话?”
薛兮宁攥紧云雀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
她能感觉到索南嘉措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昨日那支珊瑚簪子还在妆匣里,是索南嘉措派侍女送来的,说是“西域最好的匠人雕的”,可她知道,那珊瑚红得太艳,像极了青崖关城墙上凝固的血。
“是...是我不好。”她吸了吸鼻子,眼泪突然落下来,“我总说想回中原看看,他们便...便以为我...”
索南嘉措突然笑了,伸手替她擦泪,拇指抹过她下眼睑时故意加重力道:“娘子若想回,我派兵送你。”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垂,“不过...我倒希望娘子多留些日子。”
帐外传来窦如云粗哑的吆喝:“都滚去校场!
再闹砍了你们的舌头!“脚步声渐远,只剩下风雪拍打着帐布的声音。
薛兮宁望着索南嘉措腰间的弯刀——那刀鞘上的宝石是用三十个奴隶的命换的,她听孟族老卒说过,新可汗上位时,杀了整整三百个不服的奴隶挂在营门口。
“娘子为何总不看我?”索南嘉措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银镯硌得她生疼。
他的掌心滚烫,像块烧红的炭,“昨日送簪子,你连看都不看;今日我来,你只盯着地上。”
薛兮宁抬头,目光却越过他肩头落在帐外——那里有个孟族哨兵正往火盆里添柴,火星子被风吹得往上窜。
她又收回视线,落在他发间金步摇上:“可汗的金步摇...有些显老。”
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索南嘉措的手指慢慢松开,金步摇在他额前晃了晃,撞出细碎的响。
他盯着她,喉结动了动,忽然低笑起来:“娘子倒是直率。”他转身时大氅扫过满地狼藉,“明日让人送些新物件来,娘子挑喜欢的。”
帐门被风掀开条缝,雪花灌进来落在薛兮宁脚边,很快融成水。
她望着索南嘉措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指尖轻轻碰了碰被他抓红的手腕。
云雀忙拿帕子替她擦,却见她盯着帐外哨兵添柴的动作,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用杀立威的人,终究不懂,真正的威慑从来不在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