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扑在毡帐上沙沙作响,阿卓的手指还停在半空。
薛兮宁歪在皮褥子上的身影在火光里忽明忽暗,腕间银镯随着她翻身的动作轻响,像檐角垂落的冰棱碰出的碎音。
云雀吸了吸鼻子,刚要把帕子往怀里塞,帐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混着德吉查粗哑的吆喝:“窦将军,可汗说了薛娘子歇下了——”
“劳烦德吉将军通传。”男声清冽如碎冰,带着几分刻意压下的急切,“末将窦如云,求见薛娘子。”
薛兮宁的睫毛颤了颤,原本半阖的眼倏地睁开。
她支起身子时,皮褥子上的狼毛蹭得下巴发痒——这声音她熟,是方才在索南嘉措帐中说话的将领,此刻语气里的迫切倒比方才多了几分滚烫。
云雀慌忙去掀帐帘,却被薛兮宁按住手腕。
她指尖在云雀手背上轻轻一叩,便见那小丫头立刻退到角落,只掀起半幅帘子。
雪光顺着缝隙漏进来,照出三四个裹着皮甲的身影,为首那人腰间玉牌在雪光里泛着青,正是前番她瞥见的“功成”二字。
“薛娘子。”窦如云单膝点地,皮甲上的冰碴子簌簌落了满地,“末将窦如云,原属章帅旧部。”
章帅?
薛兮宁垂眸拨了拨炭火盆里的兽骨,火星噼啪爆开。
她记得原书里刘澄是的旧部,三年前战死青崖关,麾下十万兵卒被孟族截断粮道,最后竟有三千人跟着主帅埋骨雪地。
此刻窦如云报出旧部身份,眼尾泛红,喉结滚动着又道:“末将当年随章帅守青崖,城破那日...章帅将虎符塞给末将,说‘带弟兄们活着’。”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个络腮胡的汉子突然踉跄两步。
薛兮宁抬眼,见那人腰间悬着半枚虎符,青铜表面刻着的“忠武”二字被磨得发亮——正是刘澄的帅符。
“程守言。”汉子声音发颤,膝盖重重压进毡帐里的厚毯,“章帅走前说...说他还有遗孤在京中。”他突然抬起满是老茧的手,指尖几乎要碰到薛兮宁的裙角,“薛娘子,您可是...可是章帅的骨血?”
帐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薛兮宁望着程守言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原书里刘澄确实有个未及周岁的女儿,战乱时被奶娘抱走,从此杳无音信。
她垂眸时,腕间银镯在火光里晃出一道银线——许春柳送的那支,原主最爱的素银镯子。
“程将军。”她开口时声音清浅,像春溪破冰,“我若说是,你们信么?”
窦如云猛地抬头,腰间玉牌撞在皮甲上发出脆响。
他盯着薛兮宁腕间的银镯,喉结动了动:“章帅夫人当年...总爱往小娘子腕上系银铃。
后来城破那日,夫人把银铃塞进襁褓,说’见铃如见女‘。“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那银镯,”这镯子内侧...可有’宁‘字?“
薛兮宁不动声色地转了转镯子。
内侧确实刻着极小的“宁”字,是原主及笄时薛夫人请银匠刻的。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轻声道:“有。”
程守言突然捂住脸。
他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章帅...章帅说等打完这仗,要带小娘子去江南看桃花。
末将还说,等小娘子及笄,要送她一对金步摇...“他突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可末将没能守住青崖,没能护住帅府,连夫人的尸首...都没能抢回来!“
帐外的雪下得更急了,风卷着雪粒拍在毡帐上,像千军万马在擂鼓。
薛兮宁望着程守言泛红的眼尾,忽然伸手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
她指尖冰凉,却让程守言猛地一震——这动作像极了当年章夫人哄小女儿时的模样。
“程将军。”她弯了弯眼,声音里带了丝调侃,“我才及笄两年,你倒要认我作娘不成?”
程守言愣住,窦如云也愣住。
帐内的紧张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散了大半。
薛兮宁收回手,漫不经心拨弄着炭火:“当年章帅带你们守青崖,为的是护中原百姓周全。
如今你们跟着窦将军,帮孟族扣着我这个’遗孤‘,又是为了什么?“
窦如云的脸色瞬间发白。
他摸向腰间的玉牌,指尖却在“功成”二字上停住——那是青崖关破前,章帅亲手刻了送他的,说“待功成日,带弟兄们回家”。
可如今他带着旧部投了孟族,用薛兮宁换军粮...
“薛娘子。”他声音发哑,“末将只是想...想让旧部吃上热饭,穿暖冬衣。”
“所以就要拿中原百姓的性命换?”薛兮宁突然坐直身子,眼里的光像淬了冰,“的玄甲卫三日后到青崖关,你们当真以为索南嘉措会拿二十车军粮换我?
他要的是玄甲卫的粮草,是青崖关的城门!“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震得帐顶的积雪簌簌往下落。
薛兮宁望着窦如云发白的脸,忽然笑了:“诸位不妨想想,当年章帅若泉下有知,见你们为了几车军粮,把刀尖对准他用命护住的中原...他会怎么说?”
程守言的手死死攥着虎符,青铜棱角在掌心压出红痕。
窦如云望着薛兮宁腕间的银镯,突然想起章帅战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莫要让这乱世,寒了护它的人的心。”
雪还在下,帐外传来德吉查的吆喝:“窦将军,可汗催了!”窦如云站起身时,皮甲上的冰碴子落了满地。
他望着薛兮宁,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末将...再想想。”
薛兮宁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银镯内侧的“宁”字。
帐内炭火渐弱,她裹紧皮褥子,听着外面的风声,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的玄甲卫要到了,窦如云的旧部动摇了,索南嘉措的算盘...该碎了。
云雀缩在角落,看着薛兮宁的侧影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她忽然想起方才薛兮宁替程守言擦泪时,那双手虽然凉,却比孟族可汗赏的热奶茶,更让人心里发烫。
阿卓的指尖还带着方才捂手炉的余温,云雀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薛兮宁歪在皮褥子上的身影微微动了动。
她原本搭在腹上的手垂落,腕间银镯在炭火将熄的微光里晃出半道银弧——正是方才许春柳塞狐裘时,那抹藏在袖底的银光。
“薛娘子?”云雀轻唤一声,蹲身要去扶她。
薛兮宁却已缓缓坐直,发间松落的珠钗碰在狼皮褥子上,发出细碎的响。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角,抬眼便见帐帘缝隙外,窦如云的皮甲还在雪光里泛着冷白——原来那两人并未离去,正背对着帐子立在雪地里,程守言的络腮胡上结着冰碴,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窦将军。”薛兮宁掀了掀帐帘,雪花立刻扑了她半张脸,“这雪越下越急,站在外面冻坏了手,可怎么握刀?”
窦如云猛地转身,皮甲上的冰碴子簌簌落进雪堆。
他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程守言已大步跨进帐内,狼皮靴踩得毡毯皱起:“薛娘子方才说,拿中原百姓换军粮是寒了章帅的心。
可末将想问——难道青崖关三千兄弟的血,就该白流?
章帅的头被挂在城墙上三日,夫人的尸首被孟族骑兵拖在马后......“他突然哽住,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来,”您让我们罢手,难道要我们连仇都不报?“
帐内的温度骤降。
薛兮宁望着程守言泛红的眼尾,那里面映着的不是仇恨,是被风雪冻了三年的不甘。
她伸手按住他发颤的手腕,指尖触到粗粝的老茧——那是当年章帅教他擦刀时磨出来的。“程将军。”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您说要报仇,可这仇该怎么报?
拿二十车军粮换我这条命,让玄甲卫断了粮草,青崖关再失一次?
让孟族的马蹄踏进中原,再添十万新坟?“
窦如云突然攥紧腰间的“功成”玉牌,指节泛白:“可章帅的仇......”
“章帅的仇,从来不是拿百姓的命垫脚的私恨。”薛兮宁松开程守言的手,银镯在腕间滑出清脆的响,“他守青崖关时,每夜巡城都要去看伙房——怕弟兄们吃不饱;每回收到家书,都要念给不识字的兄弟听——怕他们想家。
他护的是中原,不是自己的骸骨。“她忽然笑了,眼尾微挑,”诸位不妨摸摸心口,如今这股子恨,到底是为章帅,还是为自己没守住关的不甘?“
程守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人当众撕了铠甲。
窦如云的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松开攥玉牌的手——那枚刻着“功成”的玉牌,不知何时已被他攥出了汗。
帐外的雪粒子打在毡帐上,像无数小石子砸在人心上。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程守言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铜锣。
薛兮宁望着帐顶垂落的冰棱,忽然反问:“还用报吗?”
帐内的呼吸声瞬间停滞。
窦如云猛地抬头,目光灼灼:“薛娘子是说......”
“的玄甲卫三日后到青崖关。”薛兮宁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索南嘉措要拿我换粮草,可他不知道——玄甲卫的粮车早绕道走了冰湖,他扣下的二十车,是掺了盐巴的麸皮。”她垂眸盯着银镯上的“宁”字,“等玄甲卫到了,孟族的粮草不够撑十日,德吉查的骑兵过不了冰面......”
“您早有打算?”窦如云的声音发颤。
程守言突然抹了把脸,胡子上的冰碴子被他抹得稀碎:“怪道您方才说索南嘉措的算盘要碎......”
“这不是我的棋局。”薛兮宁望着跳动的炭火,“是章帅当年埋下的棋。
他战死前把虎符给窦将军,说’带弟兄们活着‘——活着,不是苟且偷生,是留着命,等中原的兵马来。“她抬眼时,眼里有雪光在烧,”如今玄甲卫来了,你们该做的,是打开青崖关的城门,让他们的马蹄踏过孟族的营寨,让章帅的名字,刻在胜利的碑上。“
帐外突然传来德吉查的怒吼:“窦将军!可汗说再拖延——”
“闭嘴!”窦如云猛地掀开门帘,雪花劈头盖脸砸进来。
他转身时,皮甲上的冰碴子落了程守言满鞋,“程兄弟,去把旧部都叫过来。”他望着薛兮宁,眼里的冰碴子化了,“薛娘子说得对,章帅要的不是我们抱着仇恨冻成冰雕,是让中原的春天,再绿一次青崖关。”
程守言抹了把脸,大步往外走,狼皮靴踩得积雪咯吱响。
窦如云却没动,他盯着薛兮宁腕间的银镯,突然叹息:“薛娘子这般筹谋......怕是要受些委屈。”他声音放得极轻,“末将听说,索南嘉措昨夜让人送了西域的珊瑚簪子来......”
薛兮宁的指尖猛地收紧,银镯在腕上勒出红痕。
她这才惊觉,在这些旧部眼里,她一个弱女子能在孟族营中周旋,必定是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美色、交易、委曲求全。
帐外的风卷着雪灌进来,她突然觉得冷,比三年前青崖关的雪还冷。
“窦将军。”她的声音像淬了霜的刀,“章帅教你们的,是如何带兵打仗;我要教你们的,是如何看得起自己——也看得起我。”她站起身,银镯在腕间撞出清响,“去把旧部带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窦如云被她的目光刺得后退半步,慌忙应了声“是”,掀帘出去时撞得帐子乱晃。
云雀忙过来替薛兮宁拢了拢狐裘,却见她盯着自己的倒影在铜盆里,眼底翻涌着暗潮——这些旧部的误解,比孟族的刀更扎人。
她需要让他们明白,她的筹谋不是牺牲,是智慧;她的坚持,不是妥协,是更狠的棋。
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落在案几上的羊皮地图上。
薛兮宁望着地图上青崖关的标记,忽然伸手抓起铜盆,重重搁在案几上。
金属撞击声惊得云雀一颤,阿卓也从角落抬头——她知道,这是要动手的信号。
帐外传来旧部们杂乱的脚步声,混着窦如云粗哑的吆喝。
薛兮宁抚了抚腕间的银镯,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是时候,让这些被仇恨蒙了眼的汉子,看看真正的复仇该怎么下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