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林间的空地上，篝火噼啪作响。
艾丝特尔坐在方便携带的矮凳上，手里随意转动着一根穿着肉块的木签。肉块被火舌舔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几名女仆和骑士安静地侍立在稍远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公主身旁那个不起眼的小布包上。
肉烤好了，艾丝特尔将它从火上移开。她没有用任何精致的餐具，只是随手拿过那个布包，指尖抓一小撮，对着焦香的肉块，漫不经心地、均匀地撒上一层细密的、鲜红色的粉末。
微风拂过，将那粉末的气息带入空气。
一种极其纯粹而刺激的辛辣味。
离得最近的女仆长下意识地喉结滚动，不是馋的，是惊的。
她认得那东西，或者说，听说过。
那是卡塔特产的顶级香料磨成的粉，在帝国的市场上，其价值是按金币的重量计算的，通常是贵族们在盛大宴会上用以炫耀、或是作为极其贵重的礼物相互馈赠的。
而现在，她的公主殿下，居然在野外的一次临时起意的烧烤中，就像撒盐一样，随意地将它们用掉了。
艾丝特尔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那些瞬间变得复杂而敬畏的目光，她咬了一口滚烫的烤肉，被那灼热的辣意刺激得微微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神情。
“当什么香料啊，这玩意就该做菜吃！”
爽载，爽载。
对她而言，这或许只是一次满足口腹之欲的寻常举动。
但对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而言，这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地宣告了——何为帝国的实力，以及何为被帝国之巅所宠爱的、无意识的奢靡。
这些香料，正是帝国军队征战卡塔的战利品之一。格洛里昂陛下花费整整一年才攻下卡塔，并非帝国军力不济，而是因为有大国在背后支持着这个顽抗的小国。
——那个大国，就是奥德里奇。
就在艾丝特尔沉浸于美味时，贴身女仆适时递上一杯清茶。精致的瓷杯中，浅金色的茶汤散发着淡淡花香。
她自然地接过茶杯，轻抿一口。清甜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怡人的香气。
但很快，一丝不对劲的感觉悄然袭来。
不是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奇怪的无力感正在四肢百骸蔓延。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篝火的跃动在她眼中渐渐晕染成模糊的光团。
“你......“
她下意识地望向女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弱。她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无法抬起。
女仆惊慌地避开她的注视，脸色惨白地向后缩去，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个瞬间！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她身后的视觉死角骤然出现！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艾丝特尔后颈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针孔刺入肌肤的触感。
剧烈的疼痛让她获得了短暂的清醒。
她用尽最后力气试图回头。
视线中只有一个模糊的黑色斗篷轮廓，和一只稳稳托住她下滑身躯的、骨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并不粗暴，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
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逐步吞噬着艾丝特尔的意识。
身体忽然一轻，仿佛被人随意地打横抱起。
耳边似乎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低语。
但她已经无法分辨其中的含义。
也无法看清，那双隐藏在斗篷阴影下，正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
“拦住他！“
远处传来骑士们惊怒交加的吼声。
似乎又来了一伙人，有惨叫声出现，兵器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女仆们压抑的啜泣声......
所有的声音都在迅速扭曲、远去。
最终，一切都沉入冰冷无边的黑暗。
泽兰抬眸看了眼这群被蛊惑而来的卡塔贵族青年们，紧了紧抱着公主的手臂，迅速隐入密林的阴影中。
夜色浓稠，林风刺骨。
泽兰抱着昏迷的艾丝特尔在密林中疾行，黑色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一条纯黑色的小蛇正从艾丝特尔的手腕出悄然爬出。
通过蛇的双眼，浑浑噩噩中的艾丝特尔能看到模糊晃动的景象。
郁郁葱葱的林地，山间溪流，还有那只始终稳稳托着她的骨节分明的手。
他只是在带着她逃，暂时没有伤害，却也没有停留。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林间晨雾弥漫。
泽兰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前停下脚步，就在他准备进入的刹那——
一道无声的魔法波动倏然袭来！
一直隐藏极好的瞳瞳瞬间僵直，软软地从袖口里跌落。
几乎是同时，莫雯的身影从薄雾中显现，眼眸平静无波。
泽兰身形一顿，看着脚下的那条蛇蹙眉。
“你总是出现在最意料之外的时候。”泽兰的声音带着一夜奔波的沙哑，听不出情绪。
莫雯没有接话，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小黑蛇，语气平静地开口，说出了那段既像警告又像提示的话语：“这是她的宠物，以后你要取血，绝对不能让它看见，否则她会把你列为敌人。”
泽兰微微挑眉，“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顿了顿，问出了关键的问题，“还有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莫雯的声音清冷，给出个模糊的答案：“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有自己的责任。”随即，她给出了一个更私人化的，却也依然充满谜团的解释：“至于关系……”
“你可以将我视为她的监护者，或者说，一个不那么称职的引路人。”
紧接着，莫雯话锋一转，向泽兰提出了合作的可能性，也暴露了她的部分真实意图：“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跟我合作，这是以前我从艾丝特尔身上取到的血，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但是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奥德里奇的神官大人。”
莫雯取出一大袋盛着暗红色血液的皮囊，说出了她的条件：
“让奥德里奇皇太子，来里维亚都城。”
就在两人对话陷入短暂沉默的间隙——
艾丝特尔浓密的睫毛剧烈颤动。
凭借瞳瞳最后传递来的意志和内心深处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她竟强行冲破药力的束缚，艰难地撑开了一条眼缝。
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
恰好对上泽兰因听到莫雯的条件而微微侧过来的脸庞——他不知何时已扯下了兜帽和面具。
晨光微熹中，他那头蓝色长发如同被浸染过的晴空，丝缕间流淌着柔软的光。
眼眸像澄澈的蓝宝石，却又藏着雪原孤狼般的冷冽与疏离，沉静中透着不容侵犯的肃穆。下方挺括的鼻骨，白皙的皮肤，淡粉的唇，整个人仿佛从蓝天与大海中走出，带着不染尘埃的空灵与清透。
她涣散的红瞳因震惊而微微放大。
那一刻，艾丝特尔忽然想起一句话。
我的生命应该很长很长，应该同眼前的人一同老去。
只是这清醒如同昙花一现。沉重的黑暗再次席卷而来，将她最后一丝意识也彻底吞没。她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泽兰察觉到了怀中人短暂的苏醒和那道凝视的目光，他低头看了看她再次陷入昏睡的侧脸，湛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人类机关算尽不如命运轻描一笔。
你永远都不知道，一个念念不忘的瞬间，要花费多少时间去找回，也找不到答案。
……
……
精灵森林禁地。
聚集了一小群稀稀落落的身影。
他们约有三四十人，是从精灵禁地中艰难遴选出的代表，虽依旧衣衫褴褛，尖耳沾满污迹，但眼中已重燃起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
泽兰站在禁制边缘，就在那模糊的、涌动着魔力的禁制光幕之后，一个身影清晰地站立着。
那是一位少年，拥有最标准的纯血精灵特征，月光般流泻的银色长发，以及一双如同初春森林最深处嫩叶的翠绿色眼眸。
他将手掌紧贴在禁制光幕上，凝视着泽兰，眼中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与一丝无法逾越的遗憾：“泽兰哥，我也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泽兰抬手，隔着那层无形的屏障，做出一个拂去尘埃的动作，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会想办法的。”
路希恩翠绿的眼眸黯淡了一瞬，“她不愿意救我们吗？”
泽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眼前闪过那位公主的红瞳。沉默片刻，他选择了维护，也将真相轻描淡写。
“……她不懂事。”
泽兰看向路希恩，目光穿透光幕，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怜悯：“而且那个女孩还很小，比你的年纪还要小上几岁，即便是身为公主，她的处境未必有多好。”
他无法说出全部的真相，只能归于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与自我开脱。
“她都自顾不暇了，我一个外人，也只能趁人之危偷点她身上的血。”
他看着光幕内少年纯净却充满期盼的脸，又看了看身后这群不足半百、却承载着族内延续希望的精灵，将那份因利用他人而产生的细微愧疚压下，许下承诺：
“我们慢慢来，会有那么一天的，路希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