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真正的权力中心,并非终日书声琅琅的内院学堂,也非小姐们举办诗会的精致花园,而是位于府邸东侧,那处看似低调、实则戒备森严的“积墨斋”。
这里,是沈家商业帝国的神经中枢,掌管着遍布南北的商号、船队、田庄以及无数或明或暗的产业。而这座中枢的大脑,正是沈家二爷,沈仲瑾。
时近黄昏,积墨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紫檀木大书案上堆积着厚厚的账册与信函,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香,以及一种无形却迫人的压力。
沈仲瑾端坐案后,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不怒自威。他手指修长,正快速翻阅着一份关于江南丝绸行情骤变的急报,眉头微锁。
一名穿着青衫、面容精干的管事垂手立于下首,大气不敢出,正是二爷的心腹之一,沈贵。
终于,沈仲瑾合上急报,指尖在案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江南之事,依原定第三策应对,你去安排吧。”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是,二爷。”沈贵连忙应下,心中松了口气,正准备退下处理。
“等等。”沈仲瑾忽然叫住他,目光依旧停留在另一份文书上,似乎随口问道,“近日府中,可有什么趣事?”
这是他偶尔会问的问题,并非真的关心内宅琐事,更像是一种在高强度算计后的短暂放松,或是…一种对潜在“变数”的本能警觉。
沈贵微微一愣,迅速在脑中过滤着近期收集到的、可能称得上“趣事”的信息。他小心翼翼地回道:“回二爷,若说趣事…前几日三房和五房的两位小姐,似乎结伴去了…西院那位逸少爷的住处。”
“沈逸?”沈仲瑾抬起头,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对这个旁支子弟有点印象,主要是因为上次元嘉落水之事。
印象中,那是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畏缩的少年,救了元嘉后,赏赐也只是按例给了,并未见他有何出格举动,很快便淡出了他的视野。“他去招惹玉柔和雨晴了?”语气微沉,带着审视。
“并非如此。”沈贵忙解释,“据下面人回报,是两位小姐主动去的。而且…似乎不止她们。近来,大小姐去西院的次数,颇为频繁。”
“清音?”这下,沈仲瑾的眉头真正挑了起来。沈清音是他的亲侄女,心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眼高于顶,等闲男子根本入不得她的眼,更别提主动频繁去找一个旁支子弟。这可比三房五房那两个小姑娘跟风凑热闹要值得玩味得多。
“是。”沈贵斟酌着词句,“大小姐每次去,都带着书卷或画轴,像是…探讨学问。而且,下面人隐隐传闻,说这位逸少爷…身负奇才,淡泊名利,连大小姐都尊称其一声‘先生’。”
“先生?”沈仲瑾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商人的现实与犀利,“他一个十几岁的旁支小子,有何才学能当清音的‘先生’?莫非是用了什么手段,蛊惑了清音?”想到某种可能,他眼神骤然转冷。
沈贵感觉后背冒出冷汗,赶紧补充道:“二爷明鉴,下面人还报上来另一件事,似乎与这‘才名’有些关联。说是前阵子大小姐办的诗会上,这位逸少爷曾作了一首咏春的绝句,只有二十个字,却让大小姐反复吟诵,震撼不已,当场便追着询问作者。”
“哦?什么诗能有如此魔力?”沈仲瑾来了点兴趣。他虽主营商业,但并非不通文墨,深知自己那侄女的文学鉴赏水平有多高。
“诗名叫《春暮》,”沈贵回忆着手下人费劲抄录来的诗句,念道,“‘春尽繁花歇,林深鸟自啼。空山新雨过,独坐看云栖。’”
沈仲瑾原本随意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将这二十个字在脑中过了一遍。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片刻后,沈仲瑾睁开眼,眸中锐利依旧,却多了几分深思。“‘独坐看云栖’…嗯,气象确实不凡,空灵孤寂,不似少年心性,倒像个看破世事的老僧。”他评价道,语气中已没了之前的轻视,“能写出这等诗句,倒确实有几分能让清音折服的资本。”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商人特有的怀疑精神:“不过,一首诗,说明不了太多。或许是灵光一闪,或许是…另有隐情。”他想起之前关于沈逸“勇救元嘉”的汇报,那件事透着点运气和巧合,与这诗中流露出的孤高心境,简直南辕北辙。
一个能在危急关头“不得已”跳水救人的普通少年,和一个能写出“独坐看云栖”的淡泊才子,这两个形象,无论如何都重叠不到一起去。
矛盾。太矛盾了。
沈仲瑾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比刚才略快。这种矛盾,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在他看来,过于完美或者标签单一的人或事,往往意味着伪装或者肤浅。而这种充满矛盾、让人看不透的,反而可能藏着真正的价值…或者风险。
“还有一事,”沈贵见二爷感兴趣,又补充道,“下面人还隐约听到些零碎传言,说这位逸少爷与大小姐论道时,言谈颇为…奇特,常有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如‘投入产出’、‘资源共享’之类,甚至…甚至说出‘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等…惊人之语。”
“投入产出?资源共享?”沈仲瑾眼中精光一闪。这些词,对他这个商业巨头来说,简直不能更熟悉!虽然表述方式怪异,但其内核,分明就是经商乃至管理家族的核心要义!从一个被视为“淡泊才子”的少年口中说出?
而“吃喝二字”…沈仲瑾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这要么是真正的混不吝,要么…就是大智若愚,将复杂道理归于最简单的本质?
有趣。当真有趣。
这个沈逸,到底是真才实学、深藏不露,还是机缘巧合、被过度解读?他的“淡泊”是真是假?他的“才学”从何而来?他救元嘉是本性使然还是别有用心?他接近清音,是慕其才名,还是另有所图?
一连串的问号在沈仲瑾脑中盘旋。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对于这种看不透的人和事,本能地想要弄清楚。
“沈贵。”他沉声吩咐。
“小的在。”
“关于这个沈逸,”沈仲瑾目光深邃,“吩咐下去,让下面的人,多加留意。不必刻意打扰,但要把他平日里的言行,与何人交往,做了些什么,都细细记下,报与我知。”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若他再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或言论。”
“是,二爷!”沈贵心领神会,知道这位突然冒头的逸少爷,已经正式进入了二爷的视野。能被二爷“留意”的人,要么飞黄腾达,要么…他不敢再想下去,恭敬地退出了书房。
沈仲瑾独自坐在书案后,拿起那份关于江南丝绸的急报,却有些看不进去了。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两句截然不同的评价——“勇救元嘉”与“诗才惊艳”,以及那几个突兀的商人词汇。
“沈逸…”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你到底是块蒙尘的璞玉,还是个…有趣的麻烦呢?”
无论如何,沈逸那渴求的“风平浪静”的躺平生活,随着二爷的这一道命令,算是正式宣告结束了。他这只原本只想在池塘底躺平的小虾米,已经被深水中的巨鳄,悄无声息地纳入了观察范围。
而对此一无所知的沈逸,此刻正对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誓,明天一定要想出更狠、更俗、更让人无法忍受的“自污”新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