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觉得自己像一坛被深埋在老槐树下，本想静静发酵成醋，却莫名其妙被挖出来，还被冠以“绝世佳酿”之名的…倒霉酸水。
他缩在自己的小院里，试图用更加顽强的“躺平”姿态，来对抗沈清音那无孔不入的“知音”攻势，以及随之而来的、让他毛骨悚然的变化。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如同春日柳絮，风一吹，便纷纷扬扬，再也由不得他自己。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负责给各房送份例物品的杂役。
他们发现，以往这个最不起眼、份例也最单薄的逸少爷小院，最近竟频频出现大小姐身边贴身丫鬟的身影。有时是送来几碟精致罕见的点心，有时是几刀质地优良的宣纸，甚至有一次，春兰姑娘亲自抱来了一床看起来就暖烘烘的新棉被！
杂役们私下里交换着惊异的眼神，却不敢多嘴，只在心底将这位逸少爷的地位，默默往上提了好几个档次。
紧接着，是学堂里的夫子。
这位古板的老学究某日批阅学生功课，读到一篇关于“君子忧道不忧贫”的论述时，皱着眉批了句“空泛”。下课后，他无意间与大小姐沈清音谈起此事，感叹如今学子多务虚言。
沈清音安静听完，沉吟片刻，轻声道：“夫子，清音近日听闻一种见解，以为‘吃喝二字’，方是民生根本，至简大道。或许学子们若能从此处着眼，文章方能更接地气，言之有物？”
夫子闻言，愕然当场。“吃喝二字”？“至简大道”？这、这简直是…离经叛道！可这话是从素来才学兼备、言必有据的大小姐口中说出，且看她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夫子捻着胡须，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与思索。他自然追问来源，沈清音却只是微微摇头，讳莫如深。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当这风，是从听雪轩那几个贴身丫鬟极其克制的只言片语中漏出来的。
“你们是不知道，逸少爷那人，看着平常，说出来的话，那才叫一个…高深！”
“可不是？连大小姐都时常去请教呢！”
“听说…老爷都对逸少爷另眼相看…”
“嘘！慎言！心里知道就好…”
丫鬟们不敢明说，但那欲言又止、心照神宣的态度，比直接宣扬更具杀伤力。于是，一种模糊而神秘的传言，开始在主家那些稍有头脸的下人、以及边缘些的旁支子弟中悄然流淌：
“听说了吗？西边小院那个沈逸，了不得！”
“怎么了？他不是挺…普通的吗？”
“普通？那是藏得深！大小姐隔三差五就去他那儿论道！知道论什么吗？不是寻常诗词！”
“那是什么？”
“据说是…是经世济民的大道理！言谈间都是‘投入产出’、‘资源共享’…听着就厉害！”
“而且啊，他淡泊得很！大小姐送东西去，他都不太乐意收！”
“真的假的？这等心性…难怪能入大小姐和老爷的眼！”
传言如同水面的波纹，一圈圈扩散，内容也越来越离谱。传到后来，竟成了“旁支沈逸，身负奇才，性情孤高，淡泊名利，乃真正大隐隐于市之名士”，连他当初那首《春暮》，也被翻出来，赋予了更多“看破红尘”、“孤寂超然”的深意。
这风声，自然也传到了各房夫人和小姐们的耳朵里。
这一日，沈逸正猫在院子里，对着墙角一窝新搬来的蚂蚁进行“战略性观察”，实则是无聊发呆，盘算着要不要再搞点“自污”的新花样，比如当众抠脚丫之类的…虽然很可能又被解读成“名士放浪形骸”…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少女清脆的低语声，不同于沈清音那独有的、带着冷香的静谧。
沈逸一个激灵，如同惊弓之鸟，瞬间弹起，想也不想就要往屋里窜。
可惜，晚了。
“敢问…此处可是沈逸堂弟的院子？”一个带着几分好奇与试探的娇柔声音在门外响起。
沈逸僵在原地，内心哀嚎：又来了！还有完没完！
他艰难地转过身，挤出一个营业式假笑，拉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着两位身着绫罗、头戴珠翠的少女，年纪与沈清音相仿，容貌姣好，身后也跟着各自的丫鬟。
这两位沈逸有点印象，似乎是三房和五房的小姐，一个叫沈玉柔，一个叫沈雨晴，平日里在诗会上有过几面之缘，但从未有过交集。
此刻，这两位小姐正用一种混合着好奇、探究、甚至有一丝…仰慕？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沈逸，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事。
“正是陋室，不知两位堂姐驾临，有何指教？”沈逸干巴巴地说道，心里祈祷她们只是路过。
沈玉柔性子活泼些，抢先开口，掩口轻笑：“指教可不敢当。我们姐妹二人，是久闻逸堂弟大名，特来…拜访。”她将“大名”二字咬得微微重了些，目光在沈逸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上扫过，眼中好奇更甚。
沈雨晴则文静些，细声细气地接话：“听闻逸堂弟学究天人，不仅诗才高绝，于…于经济俗务，亦有独到见解，心中仰慕，故冒昧前来，还望堂弟莫怪。”
经济俗务？独到见解？沈逸听得眼皮直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那些胡说八道怎么就传成这样了？！
“两位堂姐谬赞了！”沈逸连忙摆手，试图澄清，“逸资质鲁钝，不过识得几个字，哪里当得起‘学究天人’四字？至于经济俗务，更是一窍不通，平日只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实在惭愧！”
他这番“真诚”的自我贬低，听在两位小姐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
沈玉柔与沈雨晴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看！这就是真正的高人风范！如此才华，却如此谦逊！甚至不惜自贬！比起那些稍有才名就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纨绔子弟，不知强了多少倍！
“堂弟过谦了。”沈玉柔笑道，“连清音姐姐都时常来与堂弟论道，若堂弟真是‘无所用心’，那清音姐姐岂不是…”
她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沈清音的眼光，就是最好的背书。
沈雨晴也柔声道：“堂弟这首《春暮》，‘独坐看云栖’，意境高远，我等拜读之后，只觉余韵悠长，心中感佩。不知堂弟近日可有新作？可否让我等品鉴一二？”
新作？品鉴？沈逸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最近江郎才尽，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真的！”
他越是推拒，两位小姐越是觉得他深藏不露，淡泊名利，不愿以诗文炫技。她们又围着沈逸，问了些关于诗词、关于“心境”的问题，沈逸一律以“不知”、“不懂”、“瞎蒙的”敷衍应对，态度堪称“恶劣”。
若是寻常人，早该觉得无趣甚至生气离开了。可这两位小姐，非但没有不快，反而觉得沈逸这是“性情率真”、“不媚世俗”，看向他的目光，愈发亮晶晶的。
直到沈逸以“突然腹痛”为由，几乎是半强迫地将这两位“不速之客”请出院子，关上院门后，他背靠着门板，才长长地、绝望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自那以后，沈逸这小破院，仿佛成了沈家小姐圈里的一个新晋“打卡点”。
今天这个房的堂姐来“请教”，明天那个房的表妹来“拜访”，虽然不像沈清音那样带着明确的学术目的，但那种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追星”意味的目光，同样让沈逸如坐针毡。
他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只不过围观者都自带“名士滤镜”，他就算当场翻个跟头，估计都能被解读成“行为艺术”或者“感悟天地至理”。
他的“文名”，或者说他那被严重误解的“咸鱼之名”，就这样在主家的文人圈层（尤其是女眷圈）中，悄然传开，愈演愈烈。
沈逸望着院墙上那方被高檐分割的天空，只觉得那天空，似乎比以前更小、更压抑了。
他的摆烂人生，不仅偏离了轨道，好像…还莫名其妙地驶上了一条名为“被迫成为名士”的奇葩高速路？而且，油门还被人焊死了！
“这该死的…名士风流…”沈逸欲哭无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