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旧梦温·空堂
自朝天观回宫以来,太渊帝未曾来求凰宫见安王。
安王也不再提晞王旧案,整日与太渊帝送他的晞王替身相伴,在求凰宫闭门不出。
似乎忘怀从前疯癫,是怎样为了晞王与兄长对峙了。
宸宫还未开府另居,太渊帝宿在太极殿后殿,宸宫便歇在偏殿。
东都偌大后宫,全在朝闻皇帝时重建成了一座求凰宫。
眼下都是安王的。
住着安王和他的新宠。
此事,朝中大臣都有微词,觉得于礼法不合。
哪有王爷住后宫,还带着男宠,还把皇帝和太子挤出去的?
不过皇帝和太子都很愿意,燕慈还巴巴地送五色小汤圆到求凰宫去,想让父王记起与父皇的兄弟之情。
但每次去都能碰见那个男人,宫人们都说,那人与晞王长的一模一样。
他本不知道父王与晞王的关系,但是见了那男人,又并不讨厌。
“父王,孤能在这里歇下吗?”宸宫很会示弱,“偏殿就好,反正孤一直住偏殿。”
太极殿本是朝会的地方,从前父皇在时,后殿向来空置,更莫说侧殿,父皇便是被母后赶出来,也是在求凰宫侧殿睡,是怎样也不愿去太极殿的。
现在倒好,祖父没吃上的苦,燕萼让他儿子吃上了。
他不由多怜惜这个自幼归于太渊帝名下的儿子,今日是宸宫,往后是君王,他的儿子会是一个和太渊帝一样勤政的皇帝吗?
母后从前不许父皇早早退位,把江山的担子全推给太渊。
今日他亦想让太渊帝做一辈子的君王,让他的儿子能稍稍慢些成长。
阿慈如今六岁,像太渊帝的六岁,还是像他的六岁呢?
碗里五色小汤圆,个个饱满软糯,颜色也俏丽可爱。
“父皇说,父王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汤圆了。”
求凰宫里,还有安王六岁时画的汤圆图,画中许多黑团团黏在一起,淡墨浓墨相错,也分不清轮廓,但也用好好的月光绫装裱,挂在了父母起居的内室。
那幅稚笔,和一众名家手笔对望,也只算是有趣。
当年父皇手把手教他作画,而今他却无能,教不了宸宫什么。
敖骄依旧冒犯太子,摸摸阿慈的头,然后被瞪,然后又再摸,继续被瞪。
宸宫都要气成河豚了,敖骄哈哈大笑。
圣荑看着他们,想起前世敖骄根本没见到过自己的骨肉。
上元节,他牵着燕葳的手,等来的是泰山府君。
这一夜,燕慈歇在求凰宫。
敖骄抱着他睡得迷蒙,小声抱怨侧殿还有灯火,那小子还在看折子……
“当人间的皇帝有什么好?”
“若不是泰山府君坏人姻缘,你我现今应该在东海龙宫…”
“当龙王不用批折子么?”圣荑好奇。
敖骄摇摇头,“抓个人间皇帝给我批折子,他敢使坏就把他扔到岸上去。”
“人间多的是皇帝,取之不尽。”
然后就没声音了。
圣荑拍拍他的脸,果真睡死了。
“四百年都没睡过了,今日好好睡一觉吧。”
凤池上的宫灯在风中轻摆,照出一个伶仃只影。
圣荑立在当年母后等父皇下朝回来的南窗下,看那人久久不动。
他便提了盏旧灯,走向外面水廊。
燕萼见他过来,倒也不躲了,唤一声,“荑儿。”
“陛下,”安王的态度好了许多,但也称不上友善,“每一步,你都算到了。”
“当年的颖州大案,是你授意父皇,让我去的。”
“那这回的晞王旧案呢?”
太渊帝些微诧异弟弟想得到这一层,但还是说得浅些,“晞王旧案,该要了结了。”
“你要牵连多少人?”安王问他。
“为什么不治罪于我,却东拉西扯,把旁人卷进来,为我脱罪?”圣荑捂着心口,那钻心之痛愈发强烈。
燕萼也不扶他,只淡淡道,“圣荑,是你聪明还是朕聪明?”
圣荑:“……”
他向太渊帝投去一个鄙夷的白眼。
拿自己长处比别人短处的混蛋!
“晞王并不无辜,是他勾结文家,私造船舶,私放刺客入京。”
“他与文斐合谋,文斐悠游到清平观,见到端和长公主之女傅定嫣,便假借圣思萱身份,与傅定嫣暗结珠胎,本是风流放荡之事,但文斐又在清平观撞见你与晞王私会。”
太渊帝从袖中拿出一个拇指大的青瓷瓶。
“这香味熟悉么?”
“晞王想要你永为他之所属,不惜让你断绝子嗣,再无亲近女色之可能。”
圣荑接过那瓷瓶,还未打开,凑近嗅闻便能察觉那桃花香气。
“这是文斐在姜家讨要过的秘药,巫山蜜。”
圣荑笑了,“我带回来姜如白,是要他自由。”
“你召回来姜如玄,他把什么都与你说个干净了。”
太渊帝的臣子,何其忠心,何其畏惧天威。
“若此药被你吸入过多,就不只是子嗣一事受损。”燕萼神色凝重,“文斐献药于晞王,而后晞王提出将傅定嫣之子,谎称为安王之子。”
“待宸宫继位,傅定嫣之子便是天子之弟。”
“而于文家来说,差一步便是皇位。”
“文王妃被文斐欺瞒,以为傅定嫣之子是圣思萱骨肉,于是便孤注一掷,敢于一赌。”
“她们所支持的从来不是晞王。”
“是晞王以你之名。”
“他们算计的对象,从来都是你。”
燕萼抓住他的手腕,让他看清腕上密银链,“你是朕唯一的弟弟,你以为,这链子是朕害你戴上的么?”
“你为什么不敢想在今昔寺的日子?”
“上官昭对你做了什么,你真的能全然忘却吗?”
他到今日,身体损毁,心志磋磨,名誉被污,存疑处处。
旧友,也都被政治冷落,各个自己圈禁自己,在府里一步不出……
这是,晞王旧案造成。
“如果这谋反之罪,要有首恶,那为什么不能是晞王?”燕萼质问他,“他不是爱你吗?”
“现在他还配爱你吗?”
“既然爱你,为什么不能替你想,替你扛?!”
圣荑后悔来此,他步步后退,太渊帝步步逼近。
“在颖州大案,你以安王的权势,压下贪腐异心的州府官员,捍卫百姓之利益。”
“而今晞王大逆,你往自己身上揽罪名,企图同罪,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在颖州,没有看到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吗?”
“你为了一个晞王,就要背弃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要逼着你的亲哥哥治罪,好让你们在青史之上,做一对逆臣吗?!”
他退到栏杆边上,一下踩到踝间密银链,登时失重,向后倒去。
太渊帝伸手把他拽回来,没让人摔着,把人按着坐在台阶上。
圣荑的脸色却比摔了还要难看。
“……哥哥?”他看向求凰宫,“我的父母都死了。”
“做逆臣又如何?”
圣荑含恨,以拳砸地,却砸在太渊帝的锦履上。
“你以为我没有在惜过父母?”
说来说去,祸首不还是眼前人?
“安王便是百般不济,也是纯孝之人。”圣荑攥着手指,面上一行清泪,“皇奶奶说的。”
“我若真是不在乎亲人,就不会弃了上官昭两次!”
他掩面痛哭,算上前世,三次。
“那就再弃一次。”
太渊帝话语不容拒绝,冷硬如钢。
“你是安王,宸宫亲父,往后的上皇。”
“那你呢?”
圣荑站起身来,险些又被密银链绊倒,指着他骂,“你又是什么千古一帝?你因为一己私情,沉湎私欲,为一人而废六宫,一个孩子都没生出来!”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夜空云月均模糊,灯火映得遥远。
一座求凰宫,往日的主人不在。
堂前空荡荡。
而他们留下的骨肉,在这座宫殿外,吵得那样凶。
那样狠。
圣荑抓住太渊帝的前襟,眼泪落在袍服上,“你的天下,要我的孩子去稳固。”
“前世如此,今生又是如此!”
“你前世的天下,如何得来,你忘了吗?”
“今昔寺,”他话语在泣音中,艰难地连续着,一字一句力求清晰,“他对我说了所有。”
“他说,这个天下,本来该是我的。”
燕萼微怔。
风吹得两人衣带纠缠,圣荑欲走,燕萼不让。
他定定望入圣荑眼眸,像是搜寻前世的印刻。
虽然他早有察觉,但终究没有圣荑自己所言验证前世的一刻听来震撼。
惊心动魄,又似乎魂魄此时才重归完整。
前世今生,圣荑于他都是如此重要。
他们又是同胞血亲,又落入帝王家。
又是一个为帝无子,一个有子无名。
圣荑没看见燕萼眼里湿润,只说,“没有第三次。”
他不会抛弃上官昭第三次。
不论先后对错,他与泰山府君相伴过一百年。
他与上官昭亦是真心相爱,自问绝无虚假。
百年。燕尔治下百年。
两年。太渊四年到太渊六年。
两世为人,他就是不愿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