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门栓落下的声音刚止,谢昭昭便转身朝内堂走。她脚步未停,径直穿过长廊,推开议事厅的门。崔婉儿正伏在案前誊抄密信,听见动静抬头,见是她,立刻放下笔起身。
“姐姐,三份都抄好了。”崔婉儿声音压得低,“按你说的,用了母亲的笔迹。”
谢昭昭点头,走到案前拿起其中一份扫了一眼,又放回原处。“天亮前送出去,别让人看见你。”
“我知道。”崔婉儿应下,犹豫片刻又问,“今日午时……真要在城门宣诏?”
“真。”谢昭昭语气平静,“不止宣诏,还要开仓。”
崔婉儿一怔:“可粮仓是朔方军盯着的,他们不会让。”
“他们不让,我就抢。”谢昭昭抬眼,“流民饿了三天,再不开仓,城里要出事。我不能等。”
崔婉儿没再劝,只低头收拾纸笔,转身快步离开。谢昭昭站在原地,等脚步声远去,才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玉珏,放在案上。她盯着看了几息,伸手推到角落,不再碰它。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青梧推门进来,手里拎着食盒。“姑娘,吃点东西吧。”
谢昭昭没接,只问:“粥棚那边如何?”
“流民闹了一阵,听说朔方军要断粮,有人砸了锅。”青梧顿了顿,“我按你说的,放出风声,说朔方王母昨夜暴毙,军心已乱,撑不了几天。”
“很好。”谢昭昭点头,“再去添一把火,就说城中粮仓有余粮,但被世家扣着不放。让流民去堵他们的门。”
青梧领命退下。谢昭昭这才坐下,打开食盒,取出一碗粥慢慢喝完。她吃得慢,每一口都咽得很稳。喝完最后一口,她放下碗,起身整了整衣袍,朝外走去。
城门处已聚了不少人。流民围在粥棚外,眼神焦灼,有人低声咒骂,有人蹲在地上发呆。世家代表陆续到场,慕容轩走在最前,身后跟着王、李两家家主。他们神色各异,有人皱眉,有人冷笑,也有人故作镇定。
谢昭昭登上高台,身后跟着四名甲士,抬着一口红木箱。箱子落地时发出闷响,人群安静下来。她站在箱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慕容轩脸上。
“诸位。”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请各位来,不是为听我说话,是为看我做事。”
她说完,转身打开木箱,取出一卷黄绢。绢布展开,血字刺目——“承天命”。
台下有人倒吸一口气,有人后退半步,也有人攥紧拳头。慕容轩盯着那三个字,眼神复杂。
谢昭昭将血诏举高,朗声道:“先帝遗诏在此,命我承天命,定乾坤。今日起,城中粮仓全数开放,流民罪籍一律赦免,凡愿留者,分田授屋;愿走者,发粮三日。”
话音落下,台下先是寂静,继而爆发出欢呼。流民涌上前,有人跪地磕头,有人高喊“谢娘娘”。世家代表脸色骤变,王家家主厉声喝道:“太子妃!你这是僭越!”
谢昭昭看他一眼,语气平淡:“我若真是太子妃,此刻该在东宫绣花,而不是站在这里给你们擦屁股。”
王家家主涨红了脸,还想再说,却被慕容轩抬手拦住。慕容轩上前一步,拱手道:“敢问太子妃,血诏全文何在?为何只示三字?”
“因为其余内容,你们不配看。”谢昭昭合上血诏,放回箱中,“你们只管看我做的事。粮,我放;人,我救;城,我守。你们若不服,大可带兵来夺。但记住——”她顿了顿,目光如刀,“谁敢动流民一粒米,我让他全家陪葬。”
慕容轩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我慕容氏,愿助太子妃开仓。”
他这一表态,李家家主犹豫一下,也跟着附和。王家家主孤立无援,只得咬牙闭嘴。
谢昭昭没再多言,挥手命甲士抬箱离去。她走下高台,穿过人群,所到之处流民纷纷让路,有人想拉她衣角,被侍卫拦住。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城楼台阶。
萧景琰站在台阶阴影处,见她走近,低声说:“青梧混在流民里,递了东西给朔方军探子。”
谢昭昭脚步未停:“让她递。”
“那是假情报。”萧景琰跟上她,“你故意让她传错消息?”
“对。”谢昭昭上台阶,声音轻飘飘的,“朔方王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我会不会趁他母丧攻城。我偏告诉他,我不攻。”
萧景琰皱眉:“他会信?”
“他不信,也会装信。”谢昭昭走到城楼顶,扶着箭垛往下看,“人在慌的时候,宁可信个假的,也不愿面对真的。”
城下,流民已开始排队领粮,秩序井然。盲童坐在粥棚旁,捧着碗吃得满嘴米粒,见谢昭昭望过来,冲她咧嘴一笑。
青梧从人群中挤出来,快步上楼,走到谢昭昭身后,低声道:“信已送出。”
谢昭昭没回头:“说了什么?”
“说您今日开仓是为收买民心,实则兵力空虚,三日内必不敢动兵。”青梧顿了顿,“还说……您身世有疑,血诏或为伪造。”
谢昭昭轻笑一声:“很好。”
青梧犹豫一下,又道:“朔方军探子临走前,塞给我一块令牌,说是……认亲用的。”
谢昭昭终于转过身,看向青梧:“你收了?”
“收了。”青梧低头,“按您吩咐,假装不知情。”
谢昭昭点头:“下去吧。”
青梧退下。萧景琰站在一旁,等她走远才开口:“你早知道她是朔方王的人?”
“从她进府第一天就知道。”谢昭昭重新望向城下,“但我一直没动她,是因为她有用。”
“现在呢?”
“现在更有用。”谢昭昭嘴角微扬,“她以为她在骗我,其实是我在骗她。朔方王拿到假情报,会放松警惕。等他反应过来时,城门已经关了。”
萧景琰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谢昭昭察觉他的目光,侧头问:“怎么?”
“没什么。”萧景琰移开视线,“只是觉得……你越来越像你母亲。”
谢昭昭一怔,随即冷笑:“别提她。我不需要像谁。”
萧景琰没反驳,只道:“朔方军今夜可能会试探性攻城。”
“让他们来。”谢昭昭转身朝楼梯走,“传令下去,弓弩上弦,火油备足。谁第一个爬上墙头,赏百金。”
萧景琰跟在她身后:“流民刚吃饱,情绪不稳,万一有人趁乱生事……”
“那就杀。”谢昭昭脚步不停,“杀一个,吓十个。乱世里,仁慈是奢侈品,我买不起。”
两人走下城楼,迎面撞上崔婉儿。她跑得气喘吁吁,手里攥着一封信:“姐姐!慕容轩刚派人送来这个!”
谢昭昭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递给萧景琰。信上只有两行字——“朔方军今夜子时攻东门,内应已备”。
萧景琰看完,抬头看谢昭昭:“陷阱?”
“一半真,一半假。”谢昭昭把信揉成一团,“东门是诱饵,他们真正想攻的是西门。慕容轩在试探我。”
崔婉儿听得一头雾水:“那我们……”
“将计就计。”谢昭昭打断她,“告诉慕容轩,我信他。东门埋伏照做,西门……我亲自守。”
崔婉儿张了张嘴,最终没问为什么,只点头跑开传令。
萧景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你真信慕容轩?”
“不信。”谢昭昭迈步向前,“但我需要他信我。”
她走到府衙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城楼方向。盲童不知何时爬上了城墙,正趴在箭垛上朝她挥手。谢昭昭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进门。
屋内烛火摇曳,她走到案前,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玉珏,放在灯下细看。断口内侧的纹路清晰可见,与她锁骨下方的胎记轮廓一致。她盯着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胎记位置。
门外传来脚步声,青梧的声音响起:“姑娘,朔方军探子回报,说王爷已下令今夜攻城。”
谢昭昭收起玉珏,淡淡道:“知道了。”
青梧没走,站在门外又道:“他还说……王爷看到密信后,哭了。”
谢昭昭动作一顿,片刻后才开口:“哭完就该杀人了。去告诉萧景琰,西门多备滚木。”
青梧应声离开。谢昭昭坐在案前,盯着跳动的烛火,一动不动。良久,她忽然轻声说:“母亲……你当年,也是这么累吗?”
无人应答。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