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停歇后,城楼安静得能听见风刮过箭垛的声响。谢昭昭没动,手指还搭在鼓槌上,指节绷得发白。萧景琰站在她身后半步,没说话,也没走开。崔婉儿裹着手掌从台阶爬上来,药布渗出血迹,她没管,径直走到谢昭昭身边,低声说:“姐姐,玉珏裂开那块,我捡回来了。”
谢昭昭转过身,接过那半截残片。断口参差,内里夹层露出一角绢布。她用指甲挑开,朱砂字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她盯着看了很久,才开口:“拿灯来。”
青梧提着灯笼跑上来,火苗晃得厉害。谢昭昭蹲在地上,把残片铺平,又从甲胄内衬取出另半幅血诏。两片拼在一起,凤凰图腾完整浮现,尾羽处藏着一行小字,笔锋凌厉,是先帝亲笔——“传位于昭,承天命,定乾坤”。
崔婉儿倒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这是……登基密文?”
谢昭昭没答,只把血诏翻过来,在背面空白处用炭笔勾出三道横线,每道线末端标一个姓氏:慕容、王、李。她抬头看崔婉儿:“誊抄三份,天亮前送到这三家府上。不走正门,从后巷狗洞塞进去。”
崔婉儿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别用你的字。”谢昭昭说,“模仿我母亲的笔迹。她当年教过你。”
崔婉儿脚步顿住,回头时眼眶发红,却没多问,只应了声“好”,快步下了城楼。
萧景琰这时才开口:“朔方王不会坐等。”
“他当然不会。”谢昭昭站起身,拍掉膝上灰尘,“所以他今夜一定会派人潜入城中,要么刺杀,要么偷诏。你去盯他的大帐。”
萧景琰没动:“你一个人太危险。”
“我不需要人守着。”谢昭昭语气冷下来,“我要你去偷东西。他母亲留下的密函,藏在虎符匣子底下第三层暗格。我要看到它。”
萧景琰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身跃下城墙,身影没入黑暗。
谢昭昭独自留在城楼,把血诏重新拼合,指尖抚过“吾女”二字,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青梧站在几步外,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直到谢昭昭突然开口:“去把盲童带上来。”
青梧愣了一下,还是照办。孩子被抱上来时还在啃玉珏断口,口水沾湿了半边袖子。谢昭昭蹲下来,和他平视:“你这玉珏,是谁给你的?”
孩子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捡的。”
“在哪里捡的?”
“马厩后面,草堆里。”孩子咧嘴笑,“亮晶晶的,我喜欢。”
谢昭昭伸手摸了摸他头顶,没再问。她把血诏收进袖袋,站起身时脚步有些晃,扶了一下墙才稳住。青梧想上前搀扶,被她抬手挡开。
“去盯着粥棚。”她说,“流民若闹事,就说是朔方军煽动的。放出风声,就说他们打算断粮三日,饿死城中老弱。”
青梧领命离开。城楼上只剩谢昭昭一人。她靠着箭垛坐下,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珏,对着月光细看。断口内侧刻着极小的纹路,与她锁骨下方的胎记轮廓一致。她盯着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胎记位置,呼吸渐渐急促。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城下。谢昭昭没起身,只听见有人低声喊:“长公主,密函到手了。”
是萧景琰的声音。
她走到城垛边往下看。萧景琰站在阴影里,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纸笺。他抬头望她,眼神复杂。
“扔上来。”她说。
纸笺被抛上城楼,落在她脚边。谢昭昭弯腰捡起,展开。字迹娟秀,是女子手笔,开头便是“吾女昭昭”。她读到一半,手开始抖,纸页簌簌作响。读到末尾落款处,她猛地攥紧纸笺,指节泛白。
落款印痕,与玉珏内纹一模一样。
她没出声,也没哭,只是站着不动,像被钉在原地。月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片惨白。良久,她才缓缓松开手,把密函折好塞进袖袋,转身朝楼梯走去。
刚走两步,城外忽然传来钟声。沉闷,缓慢,一声接一声,像是丧钟。紧接着,火把接连熄灭,敌营方向骚动起来,人声嘈杂,夹杂着哭喊。
谢昭昭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城外。黑暗里,朔方军营地乱成一团。她眯起眼,低声问:“谁死了?”
没人回答。青梧不在,萧景琰还没回来,城楼上空荡荡。只有盲童坐在角落,抱着膝盖哼歌,调子跑得厉害。
谢昭昭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你听见钟声了吗?”
孩子点头:“听见啦。他们在哭。”
“为什么哭?”
“因为王爷的娘没了。”孩子笑嘻嘻地说,“昨晚我还看见她坐在马车里,穿红衣服,可漂亮啦。”
谢昭昭盯着他,眼神锐利:“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昨天夜里呀。”孩子掰着手指数,“月亮出来的时候,马车停在河边,她掀帘子看我,还冲我笑呢。”
谢昭昭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城垛边,朝敌营方向张望。钟声还在响,火把几乎全灭,只剩零星几点。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萧景琰这时翻上城楼,肩头有血迹,衣摆撕裂。他走到她身边,低声说:“朔方王母亲昨夜暴毙。密函是她临终前写的,托亲信藏进虎符匣。我险些被巡夜兵发现,刀都出鞘了。”
谢昭昭没看他,只问:“你看过内容吗?”
“看了。”萧景琰顿了顿,“她说你是她女儿。”
谢昭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传令下去,明日午时,我在城门宣读血诏部分内容。只念‘承天命’三字,其余不提。让世家代表都来听。”
萧景琰皱眉:“现在公开,太早了。”
“不早。”谢昭昭转身面对他,“我要他们亲眼看着,我这个‘太子妃’是怎么一步步撕掉身份,踩着血诏登顶的。至于身世……”她冷笑一声,“等他们跪下来求我称帝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萧景琰沉默片刻,点头:“我去安排。”
他转身要走,又被谢昭昭叫住。
“等等。”她从袖袋取出密函,递给他,“烧了它。”
萧景琰没接:“为什么?这是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谢昭昭声音很轻,“我要他们信我,不是因为我有血统,而是因为我能让活人吃饱,让死人安息。血统是枷锁,我要亲手砸碎它。”
萧景琰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接过密函,掏出火折子点燃。纸页蜷曲焦黑,灰烬飘散在风里。
谢昭昭看着火光熄灭,转身朝楼梯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背对着萧景琰说:“我母亲……她死的时候,痛苦吗?”
萧景琰没回答。他不知道答案。
谢昭昭也没等他回答,径直下了城楼。盲童追在她身后,蹦蹦跳跳,嘴里还哼着那首跑调的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长一短,一前一后,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
城外钟声渐歇,敌营哭声却未停。谢昭昭走进府衙,关上门前,最后一眼望向黑暗中的敌营。那里,朔方王正跪在灵前,额头抵着棺木,肩膀剧烈起伏。
她关上门,落栓。屋内烛火摇曳,映出她半张脸,平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