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伊伯带边缘的警报如同冷水浇入滚油，瞬间引爆了自由港的紧张气氛。刚刚为提交报告而稍感松懈的神经，立刻被扯到极限。主屏幕上，那片扭曲的星空和正在凝聚的巨大阴影，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连木星在其衬托下都显得渺小。
“什么东西？！”凯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要用目光将那团模糊的阴影刺穿，“是‘协会’搞出来的？还是……别的？”
“超空间扰动读数超出所有已知记录！这绝不是常规航行技术！”索尔的声音带着技术专家面对未知时的震惊与亢奋，“物体的能量特征……无法解析！与‘播种者’、‘协会’、我们已知的任何文明模式都不匹配！它太大了……初步估算，尺寸超过月球！”
月球大小的人工造物？这个概念让所有人头皮发麻。旧时代人类倾尽全力的太空建造，最大的成果也不过是轨道城市“天梭”，其规模与月球相比，如同沙砾之于山峰。
“‘坩埚’基地有反应！检测到高强度能量聚焦……他们在向那个物体发射定向能量束！不是攻击……更像是……引导信标或者数据流！”监测员急促地汇报。
“‘协会’在引导它？”伊瑟拉脸色发白，“他们竟然能召唤这种东西？这难道就是他们的底牌？”
“那个物体的状态……似乎不稳定。”飞行员出身的范德林敏锐地注意到，“阴影边缘在不断波动，能量读数起伏剧烈，不像一个完全受控的、准备妥当的巨构。倒像是……被强行从超空间中‘拖拽’出来，或者……自己‘挣扎’着要出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屏幕上，那片巨大的阴影猛地向内收缩了一下，又骤然膨胀，边缘爆发出无声的、但传感器能捕捉到的、狂暴的能量乱流！连远在数亿公里外的自由港，都检测到了微弱的、跨越空间的引力波扰动！
“‘坩埚’的能量输出在急剧增强！他们似乎想稳定那个物体，或者……在加速它的‘成型’过程！”索尔快速分析着数据流，“等等……从那个物体内部，检测到……多个不同的、相互冲突的能量签名！好像……里面不止一个东西？或者在发生剧烈的内部反应？”
情况诡异到了极点。一个被“协会”引导或召唤的、月球大小的未知巨构，似乎正处于某种不稳定的“降临”或“苏醒”过程中，内部还充满了冲突。
“会不会是……‘保管者议会’的某种装置？‘观察使’提前来了？”一名联邦代表带着侥幸心理猜测。
“能量特征不符。”记录员立刻否定，“议会如果派‘观察使’，更可能像之前通告那样，遵循程序，派一个‘复合智能单元’。而不是这种……充满原始暴力感和不稳定性的庞然大物。这更像是……某种更古老的、或者……更野性的东西。”
“‘清洁工’？”艾莉西亚低声说出那个令人不安的名字。
“规模对不上，‘清洁工’听起来更像是精密的‘清理工具’，而不是这种规模的……‘巨兽’。”林启皱眉沉思，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更糟糕的预感。他想起了“静默观察者VII”文明，那个因技术固化思维而停滞的文明。“协会”在“坩埚”基地进行“静默VII”技术的逆向工程……他们到底逆向出了什么？又召唤了什么？
突然，主屏幕上，来自柯伊伯带的实时画面（经过数小时延迟）发生了新的变化！
那个巨大的阴影中心，一点刺目的、无法形容颜色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巨兽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的、仿佛由空间本身褶皱形成的“波纹”，以那光芒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波纹扫过“坩埚”基地的方向。监测画面瞬间被剧烈的干扰覆盖，只能看到“坩埚”基地所在区域的星空背景，发生了诡异的畸变和拉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成了麻花！基地本身发出的能量信号在波纹扫过的瞬间，先是剧烈增强，随后……戛然而止！
“‘坩埚’基地信号消失！”监测员惊叫，“不是被摧毁的那种爆炸性消失……是……是被抹除了？或者被拖入了某种我们无法探测的状态！”
“协会”的秘密基地，连同他们正在进行的引导或召唤操作，被那个刚刚“睁眼”的巨构，用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处理”掉了？
没等众人消化这个信息，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道扩散的空间波纹，在抹除了“坩埚”基地后，并未停止，而是继续以亚光速向太阳系内圈扩散！虽然随着距离增加，其强度在衰减，但其影响范围之广，令人胆寒！
“波纹前锋预计在七十二小时后，掠过火星轨道！一百二十小时后，抵达地球轨道附近！”索尔的声音带着绝望，“无法预测其具体影响！但根据‘坩埚’基地的遭遇，它可能直接扭曲或破坏路径上的一切物质结构！我们的太空设施、轨道站、甚至……星球本身！”
整个太阳系，都可能被这道来自未知巨构的“涟漪”波及！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刚刚还在为提交报告而进行的复杂博弈和精妙叙事，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简单粗暴的宇宙级灾难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他们的“陈述”和“辩护”，对方（无论是什么）可能根本不在乎，或者还没来得及看，就要连同他们一起，被一道无法理解的空间波纹抹去。
“我们……能阻止它吗？”凯的声音干涩，第一次透出一种无力感。面对可以抹除星空的伟力，个人的勇武和战术毫无意义。
“我们的所有武器，在那东西面前，恐怕连挠痒痒都算不上。”范德林颓然道。
“也许……不用阻止？”林启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近乎直觉的猜测。所有人都看向他。
“那东西……给我的感觉很……‘痛苦’。”林启努力描述着那种模糊的感知，源于他与“播种者”协议共鸣时锻炼出的、对庞大非人存在的隐约直觉，“它内部在冲突，不稳定。‘协会’引导它，可能不是为了召唤一个武器，而是……试图‘激活’或‘控制’某个他们从‘静默VII’遗迹里挖出来的、他们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的远古造物。但显然，他们失败了，或者……激怒了它？那道波纹，不像是攻击，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排斥’或者‘清理’？清理掉‘坩埚’基地这个‘刺激源’？”
“你的意思是，那东西可能没有主动攻击太阳系的意图？波纹只是它‘不适’或‘苏醒’过程中的副作用？”艾莉西亚抓住了一丝希望。
“只是猜测。”林启不敢肯定，“但如果是这样，我们或许不需要（也无法）正面阻止它。我们需要的是……躲开那道波纹，或者，想办法让那东西‘平静’下来，或者至少……改变波纹的扩散方向？”
“怎么躲？把整个地球拖走吗？”凯苦笑。
“深潜者”的一些古老星图和避险记录被紧急调出。在远古传说中，面对某些不可抗的宇宙灾变时，一些文明会躲藏到“引力阴影”或“空间结构异常点”后面，利用自然的天体或空间特性作为屏障。但面对这种能直接扭曲空间本身的波纹，传统意义上的“躲藏”是否有用，谁也不知道。
“还有一个办法……”记录员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零号档案库’……那里有‘播种者’协议最高级别的本地物理防护，包括针对极端空间扰动的稳定性场发生器。那是为了在星系级灾难中保存数据而设计的。如果我们在波纹抵达前，尽可能多地将人口和关键资源转移到冰原基地深处，启动最大功率的稳定性场……或许……能撑过去？”
将人类文明的幸存者，全部塞进那个冰封的地下坟墓？而且，“零号档案库”的稳定性场，是否真能抵御那种级别的空间扭曲，也是未知数。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一个理论上可能的避难方案。
“时间不够！”索尔计算着，“波纹七十二小时到火星轨道，意味着留给我们撤离和准备的时间最多只有四到五天！我们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组织全球性撤离？自由港、熔炉、珊瑚城……那么多分散的聚居点！”
“必须立刻开始！能撤多少是多少！”范德林拍板，重新恢复了决策者的果断，“启动所有能用的飞船、运输工具！优先转移技术人员、儿童、以及尽可能多的基因和知识库样本！同时，向所有聚居点广播警告，告知风险，建议他们自行寻找地下深处或大型天体背面的掩体！”
混乱的全球性紧急撤离，在绝望的倒计时中，仓促启动了。自由港的船坞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一艘艘大小不一的飞船满载着人员和物资，如同受惊的鱼群，纷纷驶向地球，目标格陵兰冰原。地面上的“熔炉”和其他聚居点，也收到了警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忙碌。
林启、艾莉西亚、凯等人没有撤离，他们留在了自由港的指挥中心，协调着这场与死神赛跑的逃亡。看着屏幕上那不断逼近的、代表空间波纹前缘的模拟曲线，以及远方柯伊伯带那个依旧在波动、偶尔“睁眼”释放波纹的恐怖巨影，每个人都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们刚刚向星空递交了关于自己文明的故事，希望获得一个公正的“面试”。转眼间，却可能因为另一个毫不相关的、远古的“噩梦”苏醒，而迎来彻底的终结。这种荒诞和憋屈，几乎让人发疯。
“观察使先导单元”那边，对报告的提交确认后，再无任何音讯。或许他们也观测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正在评估？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
“隐客”也再无声息。那个神秘的追踪信标，在空间波纹出现后，信号也变得极其微弱和紊乱，似乎也受到了影响。
第三天，第一批撤离飞船抵达格陵兰，开始紧张地向“零号档案库”地下转运人员和物资。冰原上再次热闹起来，但这次是充满恐惧和悲怆的迁徙。
林启站在自由港的观察窗前，看着又一艘运输船驶离码头，舷窗后是孩子们惊恐而茫然的面孔。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还有一种深切的悲哀。他们做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最终却可能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躲进地底，祈求远古协议的防护场能够生效。
就在这时，艾莉西亚快步走来，手中拿着刚刚从深空监测阵列传来的、最新处理后的数据图像，脸色异常古怪。
“林启，你看这个……我们在分析‘坩埚’基地被抹除前的最后瞬间，放大了能量聚焦点的图像。”
林启接过数据板。图像很模糊，但经过增强后，可以隐约看到，在“坩埚”基地向巨构发射能量束的聚焦点附近，也就是巨构“睁眼”的核心位置，空间畸变最严重的地方，似乎……有一个非常非常微小的、规则的结构轮廓一闪而过。
那轮廓……像是一艘飞船？一艘极其微小、与巨构规模完全不成比例的……飞船？它似乎是从巨构内部，或者紧贴着巨构表面，被那股空间畸变给“甩”了出来，然后瞬间消失在扭曲的星光背景中。
“‘协会’基地里……难道有人逃出来了？在最后一刻？”艾莉西亚难以置信。
“或者……那东西里面，本来就有人？”林启盯着那个模糊的轮廓，一个更加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那个巨构，那个被“协会”试图控制的、来自“静默VII”文明的远古遗物……它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一件单纯的“工具”或“武器”？
有没有可能……它本身，就是“静默VII”文明的一部分？一艘巨舰？一个移动的殖民地？甚至……一个被封印的、陷入某种停滞状态的……文明本身？
而“协会”的逆向工程和强行激活，不是在召唤武器，而是在试图……唤醒一个沉睡的、可能充满愤怒和混乱的古代幽灵？
如果真是这样，那道清理掉“坩埚”的空间波纹，就不仅仅是“排斥”，更可能是一个被粗暴惊醒的古老存在，发出的第一声……充满痛苦的咆哮？
而那艘被甩出来的微小飞船……是里面的幸存者？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猜想让林启不寒而栗。他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失控的机器，而是一个被激怒的、拥有月球大小躯体的、远古的文明残骸或……个体？
如果是后者，那么，试图用“零号档案库”的防护场硬扛它的“咆哮”，真的明智吗？对于一个能扭曲空间的古老存在，一个旨在抵挡物理灾难的防护场，会不会像纸糊的一样？
他看着屏幕上那不断逼近的波纹模拟线，又看了看手中那个模糊的飞船轮廓。一个危险而渺茫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如果……如果能找到那艘被甩出来的“小飞船”，如果能与里面的“东西”（如果是幸存者的话）建立联系……是否有可能，了解那个巨构的真相，甚至……找到让它“平静”下来，或者改变波纹方向的方法？
这希望渺茫得如同在宇宙尘埃中寻找一粒特定的沙子。但面对扑面而来的毁灭，任何一丝可能，都值得用生命去赌。
他抬起头，看向艾莉西亚和匆匆走来的凯，眼中重新燃起决绝的光芒。
“我们需要一艘船，”林启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最快的、最能隐形的船。目标：柯伊伯带边缘，巨构附近。不是去战斗，是去……寻找一个影子，一个可能存在的、沟通的希望。”
凯愣住了：“你疯了？现在去那里？送死吗？”
“留在这里，也可能是等死。”林启指向屏幕上那道无情逼近的波纹，“我们需要一个变数。那个影子，可能就是变数。”
艾莉西亚看着林启的眼神，读懂了他的决心。她没有反对，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跟你去。”
星海的漩涡已然张开，毁灭的波纹正在路上。而人类文明最后的、最冒险的一搏，不是为了对抗，而是为了寻找一线微弱的、理解的曙光，在那远古的、愤怒的咆哮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