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装过的“信天翁”级小型科研船“探索者七号”，悄无声息地滑出自由港的隐蔽船坞，尾部推进器喷出幽蓝的尾焰，调整航向，向着木星轨道方向加速。飞船按照“遗产回收协会”的要求，卸除了所有重型武器，只保留了最基本的点防御系统和诱饵发射器。船体涂装了最新的低可探测性涂层，在黑暗的太空背景中几乎隐形。
舰桥内，气氛凝重。林启和艾莉西亚坐在主控台旁，身穿轻便但具备基础维生和防护功能的舱内服。凯带着四名她亲自挑选的、全副武装的“熔炉”精英战士，守在通往气密舱和关键位置的通道上。她的眼神锐利如鹰，时刻扫视着传感器屏幕和舷窗外的深邃黑暗。驾驶员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联邦运输舰飞行员，沉默而专注地操纵着飞船。索尔和一名“深潜者”通讯专家则在后舱，监控着所有波段信号，并尝试解析“协会”可能使用的加密方式。
“探索者七号”并非孤身前往。在后方约十万公里处，两艘经过伪装的、隶属于“熔炉”和“深潜者”联合快速反应部队的高速拦截艇，保持静默跟随，随时准备在发生意外时提供支援或强行接应。但这支援力量不能跟得太近，以免被“协会”察觉，导致会晤取消或演变成直接冲突。
航程需要大约三十小时。木星巨大的引力场和它那复杂的小行星带、特洛伊群以及L4拉格朗日点附近的“废墟带”，构成了太阳系内一片极其混乱、充满危险和未知的区域。所谓“废墟带”，是旧时代大规模太空基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因战争和废弃而堆积如山的金属残骸、废弃空间站碎片和未完成的殖民船壳体，它们相互碰撞、粘连，形成了一个面积广阔、结构复杂、电磁环境恶劣的“太空垃圾山”，是伏击、藏匿和进行秘密交易的理想场所。
“我们正在进入L4点外围区域。”飞行员低声报告，“传感器受到强烈干扰，有效探测距离缩短到不足五百公里。可见光观测也受到大量漂浮微尘和金属碎片影响。”
屏幕上，代表飞船的绿色光点正缓缓靠近一片由无数红色小点（代表尺寸超过一米的碎片）构成的、密密麻麻的“云团”。那就是废墟带。
“按照坐标，会晤点在废墟带内部，一个相对空旷的‘气泡’区域，由几艘大型废弃殖民船的残骸围成。”索尔在后舱分析道，“对方很会选地方，那里天然屏蔽了外部的大部分扫描和观测。”
“协会”没有进一步联系，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降低速度，启动主动规避程序，小心碎片。”林启命令道。他的心跳平稳，但手心微微出汗。这不同于地面战斗，未知和失重感放大了每一丝风险。
“探索者七号”如同一条小心翼翼游入珊瑚礁的鱼，开始穿越废墟带外围的碎片屏障。飞船外壳不时传来被微小颗粒撞击的“噼啪”声，防护力场闪烁着微光将其弹开。视野内，巨大的、扭曲的金属结构从黑暗中浮现，又缓缓退去，如同沉默巨兽的骨骸。有些残骸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旧时代的公司标志或国家徽记，如今都已锈蚀斑驳。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穿行，他们终于抵达了坐标点。那是一个由三艘断裂的巨型殖民船船体呈三角形围成的、直径约两公里的相对空旷区域。中央空无一物，只有漂浮的微尘在远方木星反射的暗淡光芒下，勾勒出诡异的光晕。
“我们到了。”飞行员将飞船悬停在“气泡”边缘，保持引擎最低功率运行以维持姿态。
“扫描周围，尤其是那些殖民船残骸内部。”凯命令。
传感器功率开到最大，但反馈回来的信号依旧模糊不清。残骸内部结构复杂，能量屏蔽效果良好，无法确定是否隐藏着敌人或设备。
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十分钟后，正当众人开始怀疑是否被戏弄时，正前方那艘最庞大的殖民船残骸腹部，一个原本密闭的货物装卸口，突然无声地滑开，露出一片内部黑暗。紧接着，一艘造型奇特、通体漆黑、线条锐利如同刀锋的小型飞船，缓缓从黑暗中驶出。
飞船大约只有“探索者七号”三分之一大小，表面没有任何可见的舷窗或标识，只有一些不规则的、仿佛生物血管般的暗红色能量纹路在船体表面隐隐流动。它悄无声息地滑行到“气泡”中央，与“探索者七号”隔空相对，保持约五百米距离，然后静止不动。
“就是它了。”索尔低声道，“能量特征与黑甲入侵者装备有高度同源性，但更……纯粹和强大。通讯请求来了，特定频段，加密格式复杂。”
“接通，但保持视频单向，只开放音频。”林启指示。
通讯接通。舰桥扬声器里传来一个声音，与之前黑甲入侵者使用的电子变声不同，这个声音更加平滑、中性，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温和”，却依然透着一股非人的空洞感。
“人类代表，你们很准时。”声音说道，“我是‘遗产回收协会’在本星系的协调员，你们可以称我为‘归档者’。首先，请确认你们的飞船遵守了非武装约定。”
“我们已卸除所有进攻性武器。”林启回答，声音平稳，“你们呢？”
“我们携带了必要的自卫和协议执行装置，但并未指向贵方，除非发生违约行为。”‘归档者’答道，“那么，我们开始。关于‘保管者议会’及其派出的‘观察使’，我们确实掌握着你们所不具备的信息。作为交换，我们需要你们提供两样东西：第一，你们准备提交给‘观察使’的‘文明自我陈述报告’完整副本；第二，‘钥匙’个体——也就是你，林启——在与‘播种者’协议核心接触时，所产生的、未经任何过滤的原始神经共鸣数据流记录。”
要求极其具体，且直指要害！他们不仅想要人类准备提交的“官方说法”，更想要林启最核心、最敏感的、与协议互动的原始体验数据！
“这不可能。”艾莉西亚立刻反对，“报告涉及文明整体，我们不能在审查前泄露给第三方。林启的神经数据更是绝对的个人隐私和安全敏感信息！”
“请注意，这不是请求，而是交易条件。”‘归档者’的声音毫无波澜，“我们可以提供的情报价值，远超这两样东西对你们当前状态的风险。我们了解‘保管者议会’的审查流程、常见裁决类型、‘观察使’的权限范围和行为模式，甚至知道如何在一定范围内……影响审查的侧重点和结论倾向。没有我们的情报，你们将在完全黑暗中接受审判，后果难料。”
赤裸裸的诱惑与威胁。
“我们如何相信你们提供的情报是真实的？”林启问道。
“我们可以预先提供一部分低敏感度、但可验证的情报作为诚意。”‘归档者’似乎早有准备，“例如，‘观察使’并非单一生命体，而是一个高度集成的复合智能单元，其决策逻辑严重依赖于预设的协议框架和提交数据的结构化分析。他们对‘文明整体稳定性’、‘协议遗产管理规范性’及‘潜在威胁扩散可能性’三项指标的权重最高。再例如，‘议会’对‘混合遗产实体’——也就是我们这类组织的态度，是‘有条件容忍但严密监控’，前提是我们不主动破坏协议框架的稳定性或引发跨文明级危机。”
这些信息听起来确实具有价值，也与“议会”之前表现出的官僚化、程序化特征相符。
“即使我们同意交易，如何确保交易过程安全？我们交出数据和报告后，你们如何保证会履行承诺，提供完整情报？又如何保证不将我们的数据和报告用于对我不利的用途？”林启继续追问，拖延时间，同时索尔等人正在全力分析对方飞船的信号特征和可能的弱点。
“交易将在中立第三方见证下进行。”‘归档者’说道，“我们已经邀请了‘帷幕’组织的代表‘隐客’作为见证人。他此刻应该就在附近某处。‘帷幕’的宗旨是阻止协议相关技术滥用，他们与我们都无直接利益关系，且重视信誉。我们可以通过他建立加密数据交换通道和履约验证机制。”
‘隐客’！他果然也被卷入了！而且被“协会”邀请作为见证？这更增加了情况的复杂性。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林启说道。
“你们有二十分钟。”‘归档者’干脆地设定时限，“时间一到，无论是否达成交易，我们都会离开。下次接触，条件可能会变化。”
通讯暂时中断。
舰桥内陷入短暂而激烈的讨论。
“不能给！”凯坚决反对，“把我们的底牌和林的命根子交给这群混蛋？天知道他们会用来干什么！说不定转头就卖给那个什么‘议会’来陷害我们！”
“但他们提供的情报，可能关乎审查的成败。”艾莉西亚眉头紧锁，“如果我们对‘观察使’一无所知，很可能在无意识中触犯某些禁忌，导致最坏结果。”
“那个‘隐客’作为见证……有多少可信度？”索尔问。
“不清楚，但他至少两次在关键时刻帮了我们，而且目标似乎是阻止‘协会’的恶意行动。”伊瑟拉（通过远程连接参与）分析道，“如果他同意见证，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约束‘协会’的违约行为。但这依然是一场豪赌。”
时间在飞快流逝。十八分钟……十七分钟……
林启心中急速权衡。交出报告和原始神经数据，风险巨大。但不交，就可能错过唯一一次提前了解“观察使”和“议会”规则的机会，在即将到来的审查中彻底被动。
“我有一个折中方案。”林启忽然开口，“我们可以同意交易，但提交的报告需要经过我们预设的、不可逆的‘时间锁’加密，只有在‘观察使’正式抵达并开始审查程序后的特定时间点，才能由‘隐客’作为第三方，使用我们预先商定的密钥解密。这样，报告不会提前泄露，但又能作为交易抵押品。至于我的原始神经数据……可以提供一个经过高度脱敏、只保留协议互动‘模式特征’而非具体内容的数据包，同样加上‘时间锁’。如果‘协会’提供的情报被证实真实有效，且未在审查前对我们造成损害，我们可以在审查开始后，授权‘隐客’逐步释放更多数据作为后续交易筹码。”
这个方案将风险后置，并引入了“隐客”作为关键的执行和监督节点。
“对方会接受吗？”艾莉西亚担心。
“可以试探。至少表明我们愿意交易，但需要建立更安全的机制。”林启说，“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就在他们准备重新接通通讯，提出这个修改方案时，舰桥的战术雷达屏幕边缘，突然闪烁起一个微弱但快速移动的光点！不是来自“协会”飞船的方向，也不是来自他们自己或后方支援舰队的方向，而是从废墟带更深处、一个完全未被预料到的方位高速接近！
“不明高速目标！距离八十公里，速度极快，正在直线冲向我们这里！”飞行员惊呼。
几乎同时，索尔在后舱喊道：“检测到强能量反应！与‘协会’飞船不同源！是……是某种高能粒子束武器的预充能特征！”
“是陷阱！”凯怒吼，“准备机动规避！启动点防御！”
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呈现螺旋状的湛蓝色高能粒子束，从黑暗深处激射而出，目标并非“探索者七号”，也不是“协会”的黑色飞船，而是——两者之间的空旷区域！
粒子束精准地击中了那个区域一块漂浮的、桌子大小的金属碎片。碎片瞬间被汽化，爆发出剧烈的能量释放和电磁脉冲！
强烈的干扰瞬间席卷了整个通讯和传感器网络！屏幕上一片雪花，通讯频道里充满刺耳的噪音！
“电磁脉冲攻击！系统暂时失效！”飞行员拼命操作，试图稳住飞船。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中，传感器勉强捕捉到，那艘“协会”的黑色飞船，几乎在攻击发生的同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它不是迎战或躲避，而是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尾部主推进器猛然爆发出远超之前表现的刺眼白光，以惊人的加速度，一头扎进了侧面殖民船残骸的一个破口，消失不见！
他们跑了！或者说，他们早有准备，利用这第三方发起的攻击作为掩护和脱离的信号！
“可恶！”凯一拳砸在控制台上。
几秒钟后，干扰稍微减弱，系统开始部分恢复。那个不明高速目标在完成一击后，也迅速改变航向，消失在废墟带的复杂结构之中，没有留下任何可追踪的痕迹。
“探索者七号”孤零零地悬停在空旷的“气泡”中，周围只有漂浮的尘埃和那次攻击留下的能量残渣。
会晤被彻底破坏了。交易没有达成。“协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个发动攻击的第三方，身份、目的不明。
“‘归档者’最后传来一段乱码信息，正在解析……”索尔报告。
很快，解析结果出来，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交易终止。‘观察使’的审查，比你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小心……‘清洁工’。”
清洁工？又一个新的、充满不祥意味的称谓！
“探索者七号”在废墟带的阴影中，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危机感。情报没有拿到，反而可能暴露了己方的部分意图和位置。而那个神秘的攻击者，以及“协会”警告的“清洁工”，又意味着什么？
木星冰冷的巨眼在远方沉默地注视着。这趟危险的旅程，似乎只是揭开了更庞大、更黑暗的阴谋的一角。他们带着更多疑问和不安，开始缓缓调转船头，准备撤离这片充满恶意的废墟。
然而，就在飞船即将驶离“气泡”区域时，主传感器捕捉到，在更远处、木星阴影边缘的黑暗中，有一个极其微小、但异常稳定的光点，正在缓缓移动，其轨迹……似乎与“探索者七号”的撤离路线，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精确的平行。
那不是废墟，也不是已知的星球或卫星。
那是什么？
无人知晓。但一种被更高层次存在静静注视着的寒意，悄然爬上了每个人的脊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