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管者议会”。 “观察使”。六十日。直接审查。
这些词语如同冰锥，刺穿了刚刚因成功发射而稍显松弛的气氛。数据中心里，短暂的欢欣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茫然的寒意。这不是他们期待的回应，甚至不是回应，而是一份居高临下的通告和判决预告。
“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凯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炸开，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怒和一种面对庞然巨物时的本能暴躁，“我们刚把那该死的‘漂流瓶’送到一个安全（但愿）的地方，转头就被什么狗屁‘议会’盯上了？还‘观察使’？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艾莉西亚紧握着林启的手，指尖冰凉，但语气却努力维持着冷静：“至少他们给出了时间和‘审查’的说法，不是立刻的毁灭性打击。这或许……是一种交涉的可能？虽然姿态极其傲慢。”
记录员瘫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喃喃道：“‘保管者议会’……陈远博士的笔记里有过只言片语的猜测。他认为‘播种者’协议本身可能也处于某种更庞大、更古老的星际治理或监护体系的监督之下。‘议会’可能就是那个体系的一部分……他们的介入，意味着事态已经超出了‘本地文明与单一协议遗产’的范畴，被上升到了……可能影响协议体系稳定性的‘事件’级别。”
哨兵的电子音带着少见的凝重：“先驱的遗志中警告过，过度接触或扰动‘播种者’协议，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观察使’……其权限和行事风格未知。但根据星际文明接触的一般通则，此类直接派遣的‘审查者’，通常拥有极高的自主裁定权和必要的强制执行能力。”
“强制执行？”索尔的声音带着不安，“他们会怎么做？像‘播种者’那样搞‘环境重置’？还是更直接的……清理？”
“无法预测。”哨兵坦诚道，“但通告中点名了‘钥匙’个体和‘协议本地终端’，并禁止进一步操作。这表明他们的审查焦点非常明确：林启先生，以及这里。”它转向林启，“你作为深度关联者和声明签署者，将是主要审查对象。”
压力再次如山般压来，而且这次是来自星辰之外。林启感到一阵荒谬和疲惫。他只是一个想活下去、想弄明白真相、想保护同伴的普通人，为何一次次被推到这种决定文明（甚至可能超出文明）命运的位置上？
“六十天……”他重复着这个期限，“他们需要时间抵达。我们也需要时间。了解他们，准备应对，或者……找到不让他们为所欲为的方法。”
“怎么准备？”凯从下方维修管道爬了上来，脸上带着战斗后的污迹和新的忧虑，“对付‘荆棘齿轮’和那些黑甲杂种，我们还能打。对付能从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发通告、还能派‘观察使’过来的东西？我们连他们是什么、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情报。”艾莉西亚接口，思路清晰起来，“我们需要所有关于‘保管者议会’、‘观察使’以及可能与‘播种者’协议相关的更高层星际体系的信息。‘深潜者’的古老档案、‘伊甸’和这里可能未解密的记录、哨兵你们先驱的遗产……甚至，或许可以从那个‘混合遗产实体’（黑甲背后的势力）那里寻找线索，既然他们也收到了通告，或许他们知道更多。”
“与‘混合遗产实体’接触？太危险了！”索尔反对。
“不是直接接触，是通过他们遗留的痕迹和信息进行分析。”艾莉西亚解释，“另外，通告是明码广播到几个主要聚居点的。这意味着‘议会’对地球当前状况有一定了解。人类理事会必须立刻召开紧急会议，统一应对立场，并尝试通过我们能想到的任何方式，在‘观察使’抵达前，建立初步的、哪怕是非正式的沟通渠道，表明我们的立场和……无害性。”
“无害性？”凯嗤笑，“他们把我们和那群搞事的黑甲混蛋相提并论，还指望觉得我们无害？”
“但我们必须尝试。不能被动等待审判。”林启站起身，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艾莉西亚说得对。六十天，很短，但也足够我们做很多事。记录员，这里还能恢复部分功能吗？我们需要调阅所有可能与‘议会’和‘观察使’相关的记录，哪怕只是传说或猜测。”
记录员挣扎着坐直：“主系统受损严重，但核心存储阵列应该完好。我可以尝试通过物理接口进行有限的数据检索，需要时间。”
“索尔，你和哨兵继续分析黑甲残骸和‘隐客’留下的线索，尤其是关于‘混合遗产实体’和那个‘静默VII’文明的信息。我们需要知道敌人（或许现在是被共同审查的对象）到底知道什么。”
“凯，立刻联系自由港，向范德林和伊瑟拉通报情况，请求召开人类理事会紧急会议。我们需要集中所有人的智慧和资源。”
“艾莉西亚，你和我一起，协助记录员进行数据检索，同时……我们需要开始思考，当‘观察使’真的到来时，我们该如何陈述我们的‘故事’。”
任务迅速分配下去。紧张而有序的准备工作在冰层之下展开。与之前的战斗不同，这是一场对抗未知、争取理解和生存空间的、更加复杂和考验智慧的战役。
数小时后，初步的、零碎的信息开始汇总。
从“零号档案库”尘封的底层日志中，他们找到了一些陈远博士早期研究“播种者”协议时的推测性笔记。笔记中提到，协议的结构中存在一些指向“更高授权”和“定期维护校验”的隐藏字段，其加密方式与协议主体不同，似乎来自“另一种更古老、更抽象的逻辑体系”。陈远博士猜测，这可能意味着“播种者”协议本身也是一个更大系统中的“子程序”或“工具”。他曾用“花园的园丁与更远处的庄园主”来比喻。
“深潜者”通过伊瑟拉传来了部分回复：在他们的最古老传说和部分破损的星图记录中，存在关于“星空中的古老法庭”或“沉默仲裁者”的模糊提及，常与重大的文明转折点或“神罚”事件相关联。但这些记录过于神话化和残缺，难以作为实证。
索尔和哨兵对黑甲技术的分析有了新发现。那些技术中属于“静默观察者VII”文明的部分，似乎并非直接继承，而是通过某种“逆向工程解析”和“强制性适配”获得的，技术融合处充满了生硬和能量冲突的痕迹，就像是有人强行将不同文明的“乐高积木”敲打在一起。这似乎印证了“混合遗产实体”可能是一个专门收集、拼凑并利用各种远古文明遗产（尤其是与“播种者”协议相关的技术）的势力。而“隐客”留下的数据块中，有一段被删除后又尝试恢复的碎片，提到了一个词：“遗产回收协会”。这可能是“混合遗产实体”的自称，或者别人对他们的称呼。
“遗产回收协会”……这个名称听起来比“荆棘齿轮”更加……有组织性和目的性。他们回收遗产，用来做什么？
就在他们梳理这些纷乱线索时，来自自由港的紧急通讯再次接入。这次是伊瑟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林启，凯，各位。我们刚刚收到了第二段通讯。不是广播，是定向、加密、直接发送到‘深潜者’一个古老备用频段的。发信方自称……‘观察使先导通讯单元’。”
先导通讯单元？已经来了？
“内容是什么？”林启立刻问。
“内容……很奇怪。不是命令或警告，而是一份……‘审查前问卷’和‘材料提交清单’。”伊瑟拉的语气充满了困惑，“他们要求被审查方（即人类文明当前主要联合体）在观察使抵达前，提交一份详细的、关于本文明历史、现状、与‘播种者’协议互动过程、对‘钥匙’个体的认知、以及对‘协议遗产’处理立场和未来规划的‘自我陈述报告’。同时，要求提供‘钥匙’个体（林启）的完整生物、神经及与协议互动数据副本。此外……他们还要求提供‘混合遗产实体’（即‘遗产回收协会’）在本星系的已知活动记录及接触情况。”
“问卷？清单？”凯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还真把这当星际法庭开庭前的程序了？”
“格式非常……标准化。”伊瑟拉继续道，“附带详细的填写指南、数据格式要求、加密提交方式，甚至还有一份‘真实性与完整性担保声明’模板，要求由‘被审查文明推举的代表’签署。他们强调，提交材料的‘全面性’、‘准确性’和‘合作态度’，将直接影响观察使的初步印象及审查过程的‘严谨性与效率’。”
这听起来……既荒谬又带着一种冰冷的、按章办事的秩序感。不像毁灭性的敌人，更像是一个遥远而刻板的官僚机构派出的审计小组？
“他们给了提交期限吗？”艾莉西亚问。
“五十个地球日内。逾期或拒绝提交，将视为‘不合作’，可能招致‘简化审查流程’及‘基于单方面信息的不利推定’。”伊瑟拉答道，“通讯末尾，有一个……可选的、低带宽的问答通道开放，允许我们就清单内容进行‘非实质性澄清询问’，但明确警告不得试探观察使身份、能力或意图。”
众人面面相觑。情况比预想的更加……诡异。没有立刻的武力威胁，却用一套看似公正、实则充满压迫感的程序，将他们纳入其审查框架。这反而更让人不安。
“我们需要召开理事会，立刻。”林启沉声道，“这份‘问卷’和‘清单’，本身就是一种试探和压力。如何回应，至关重要。我们不能各自为战。”
“同意。”伊瑟拉说道，“范德林已经发出紧急召集令。会议将在十二小时后于自由港举行。林启，你们必须出席，尤其是你。”
“我们会赶回去。”林启承诺。他看了一眼这片历经磨难的地下空间，又看了看同伴们。新的挑战已经到来，不再局限于地球上的纷争，而是延伸向了星辰。
就在通讯即将结束前，索尔忽然举手示意，他一直在监听和分析那个刚刚开放的“问答通道”背景信号。
“等等……这个通讯频段……除了‘观察使’的信号，还有一丝极其微弱、但正在尝试同步接入的……第三方信号残留！信号特征……与我们在发射井小厅里，从黑甲仪器上捕捉到的、属于‘遗产回收协会’的数据碎片特征，有局部吻合！”
第三方？‘遗产回收协会’也在尝试监听，甚至可能想接入这个与“观察使”的通讯？
他们想干什么？刺探情报？还是……也想提交他们的“陈述”？
冰层下的秘密还未完全理清，星海彼岸的审查官已将问卷递到面前，而阴影中的竞争对手，似乎也在蠢蠢欲动。
六十天的倒计时，每一秒都充满了新的变数与博弈。林启知道，他们即将踏入一个规则全然陌生、赌注却更加巨大的舞台。而这一次，他们手中的筹码，不仅仅是武器和技术，更是整个文明的故事，以及他们对自己存在价值的理解与辩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