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漂流瓶”协议。这个名字听起来带着一丝诗意的孤独,但其背后代表的含义却冰冷彻骨——将一份承载着人类文明“待裁决”状态的核心数据,抛向未知的深空,寻找一个可能决定其命运的“接收者”。
“为什么会有这种协议?”凯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枪口无意识地指向屏幕上那串无情跳动的数字,“这不是备份,这是……告状!是引狼入室!”
记录员瘫坐在控制台前的椅子上,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眼神空洞地看着漆黑的屏幕。“陈远博士……或许考虑到了最极端的情况。如果守夜人系统彻底腐败或失效,无法再作为‘播种者’协议与本地文明之间的缓冲与监督,那么,将最终的数据和评估‘上报’,由更高层级的协议或存在来裁决……可能是他眼中防止灾难彻底失控的最后手段。”他苦笑,“只是他大概没料到,‘失效’的判定,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触发。”
“触发条件是什么?”艾莉西亚保持着冷静,追问技术细节,“仅仅是守夜人启动了物理净化协议?”
“是‘在核心审查程序运行期间,守夜人主动采取可能永久性损毁审查数据或干扰最终裁决流程的重大行动’。”记录员背诵着冰冷的条款,“物理净化协议……显然符合。系统判定我‘叛变’或‘失去客观判断能力’,不再适合担任守夜人。”
“那继承者呢?难道没有备选?”索尔问。
“我是第七任,也是协议预设的最后一任守夜人。”记录员的声音低了下去,“陈远博士似乎认为,七是一个循环,足够漫长,也或许……他认为到了这个时代,要么人类已经走出了协议的阴影,要么……就不需要下一个守夜人了。”他顿了顿,“协议显然包含了‘无有效继承者时’的处置方案——‘漂流瓶’。”
“发射载体是什么?具体位置?”林启忍着头痛,强迫自己思考。倒计时已经跳到了11:42:18,时间不等人。
记录员挣扎着调出了一张极其简略的、似乎是早期建造时的结构示意图。示意图显示,在“零号档案库”数据中心核心区后方,有一个独立的、深入冰岩层的竖井结构,标注为“应急发射通道”。通道底部连接着一个“数据封装与加速舱”。
“载体是一种小型的、利用地磁与残余聚变能量进行一次性加速的固态储存舱。内部封装着经过多重加密和压缩的核心数据,包括那份未完成的评估报告、协议备份、关键历史记录等。发射后,它会进入近地轨道,然后利用自身携带的微型曲率泡发生器(基于对‘播种者’技术的有限逆向工程)进行短距离空间跳跃,目标是抵达预设的、最近仍被认为有活跃迹象的‘播种者’协议中继节点区域。”
“曲率泡?空间跳跃?”索尔倒吸一口凉气,“这种技术……我们连理论都还……”
“‘播种者’遗产的冰山一角罢了。”哨兵接口道,它的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躯干上的切痕似乎影响了它的状态,“发射通道和载体本身受到最高级别的物理与能量防护。‘应急处置协议’启动后,核心区通往发射通道的隔离门将彻底锁死,并激活内部防御系统。想要物理摧毁载体,必须突破防御,进入核心区,找到隔离门,再突破发射井的防护,在载体加速发射前将其破坏。”
“内部防御系统?”凯追问。
“具体配置未知,但必然包括自动武器、能量屏障,可能还有类似‘清道夫’或‘猎犬’的自动战斗单元,甚至更危险的防御机制。”记录员面色凝重,“‘信使’的权限或许能帮我们绕过或削弱部分防御,但……”
“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四十。”后来的信使重复了之前的评估,它的蓝色“眼睛”看向林启,“而且,这需要‘钥匙’再次涉险。核心区的某些防御机制或验证,可能需要‘共鸣体’的生物特征或特殊信号才能通过或关闭。”
又要林启深入最危险的核心?艾莉西亚立刻反对:“不行!他刚刚才经历了深度扫描和强制中断的反冲,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很差!不能再让他冒险!”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凯也皱眉,“我们能不能从外部,比如炸塌冰层,掩埋发射井?”
“发射井本身有能量屏障和结构强化,常规爆炸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摧毁它,反而可能引发冰层大面积坍塌,将我们也埋在这里。”索尔分析道,“而且,载体一旦进入发射程序,其能量护盾和加速力场会非常强,外部攻击更难奏效。”
“或许……我们可以尝试欺骗系统?”记录员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系统现在判定我‘失格’,但如果……如果有一个新的、被系统认可的‘临时权限者’出现呢?‘漂流瓶’协议是否会被暂停或需要重新授权?”
“新的临时权限者?谁?”艾莉西亚问。
记录员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林启身上。“‘共鸣体’……尤其是与协议有过深度交互、并且在系统中断前留下强烈‘未定义变量’扰动痕迹的个体……在协议的某些次级判定逻辑中,可能具备……非常高的‘潜在关联权限’。如果我能以最后任守夜人的身份,启动‘紧急权限移交’程序(这需要冒极大的风险,且不一定被当前已启动应急处置协议的系统接受),将我的部分残留权限,临时‘嫁接’或‘映射’到林启身上……或许……能暂时骗过系统,让‘漂流瓶’协议进入等待新指令的状态,为我们争取时间,或者找到关闭它的漏洞。”
这又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的方案。而且,再次将林启置于系统接口的位置。
林启感到一阵疲惫。从苏醒以来,他就像一件被各方争夺、测试、使用的工具,现在又要被当作“钥匙”和“权限卡”。但他也明白,自己没有退路。阻止“漂流瓶”发射,可能比阻止那份地球上的审查报告更加紧迫——谁知道数据会落到谁手里?又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这个‘权限移交’,具体怎么做?需要我再次连接?”他问道,声音平静。
“不需要深度扫描那样的全面连接。”记录员解释,“只需要建立一条临时的、低带宽的验证通道,我将我的生物特征码和守夜人密钥加密后打包,附加一份带有你‘共鸣特质’标识的权限申请,发送给系统核心进行验证。如果系统在‘应急处置’模式下依然认可这种非常规的权限转移逻辑,你的身份会被临时标记为‘候补观察员’或类似权限,可能可以尝试对‘漂流瓶’协议下达‘暂停’或‘重新评估’指令。”
“成功率?”凯问得直接。
“比物理突破防御高,但依然……乐观估计,不超过百分之五十。而且,如果验证失败,或者系统判定此操作为‘二次违规’,可能会触发更激进的反制措施,比如加速发射,或者激活更强大的防御机制直接攻击我们。”记录员坦言。
两个方案,一个高风险强攻(<40%成功率),一个高风险欺诈(~50%成功率),都伴随着巨大的未知和潜在的灾难性后果。
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11:21:05。
“哨兵,你们建议哪个方案?”林启看向一直沉默观察的两个“信使”。
哨兵与同伴交换了某种无声的信息。“欺诈方案,如果成功,可能以更小的代价解决问题。但系统的逻辑在应急处置模式下可能更加严苛和不可预测。物理破坏方案,虽然成功率低,但一旦成功,结果确定。我们的协议倾向于确定性。但……”它转向林启,“‘钥匙’的独特状态,或许能提高欺诈方案的成功率。这是变量。”
最终的决定权,似乎又落回了林启肩上。他看着艾莉西亚担忧的眼神,看着凯和战士们脸上的决绝,看着记录员眼中的期盼与愧疚。
“先尝试权限移交。”林启做出了决定,“如果失败,立刻转为强攻。我们没有时间犹豫或尝试第三种方案了。记录员,需要我做什么?”
记录员迅速在主控台(部分功能因净化受损,但基础通信模块似乎还能勉强运行)上操作起来。“坐下,放松,尽可能回忆你与‘播种者’协议产生‘共鸣’时的感觉,那种独特的‘频率’或‘质感’。我会引导建立一条最低限度的神经反馈通道,捕捉这种信号作为你身份的‘佐证’。”
林启依言坐下,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在“伊甸”、在第七号节点、在刚才的深度扫描中,那种与庞大、古老、冰冷逻辑接触时的奇异感觉——既排斥,又能隐约感知其结构的浩瀚与精密。
一条细微的、带着麻痒感的连接再次建立,比扫描时微弱得多,但仍让他不适。记录员枯瘦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输入着复杂的指令。
倒计时:10:58:33。
时间在紧张的操作和等待中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记录员和林启,又看着屏幕上那串不断减少的数字。
几分钟后,记录员猛地按下最后一个键。“权限移交请求……已发送!正在等待系统核心验证……”
主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缓慢旋转的沙漏图标,旁边有一行小字:“候补权限者身份验证中……关联守夜人密钥有效性复核中……”
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沙漏缓缓旋转,仿佛永无止境。
10:12:44。
突然,沙漏图标停滞了!屏幕闪烁了一下,跳出一行新的信息:
“验证通过。临时权限‘候补观察员(限本设施)’已授予个体:林启(共鸣体标识确认)。有效期:至发射窗口关闭或系统重启。”
成功了?!众人脸上刚要露出喜色。
但紧接着,又一串红色的警告文字弹了出来:
“警告:检测到权限移交行为发生于‘应急处置协议’激活期间。此行为已记录,并触发协议补充条款:若候补观察员在权限有效期内,未能提交足以推翻‘守夜人失格’判定的有力证据,或未能成功中止/修正‘漂流瓶’协议目标,则候补观察员权限将被永久吊销,且其个体将被标记为‘潜在协议干扰源’,纳入后续风险评估与处理列表。”
冰冷的条款让刚刚升起的希望蒙上阴影。这不仅是机会,更是最后通牒。林启现在有了临时权限,但他必须用这个权限真正解决问题,否则自身将陷入更大的危险。
“快!尝试中止发射协议!”艾莉西亚催促。
林启在记录员的指导下,集中精神,通过那条微弱的连接,尝试“感知”并“触碰”系统深处关于“漂流瓶”协议的指令集。那感觉如同在浩瀚的指令海洋中寻找一颗特定的水滴。他笨拙地尝试着,下达“暂停发射”的意念指令。
指令发出后,系统沉默了几秒。
然后,回复传来:
“指令接收。‘星海漂流瓶’协议暂停。进入‘候补观察员复审’状态。请候补观察员在发射窗口关闭前(09:47:16),提交复审结论。可选结论:A. 确认守夜人失格,维持原协议,恢复发射。B. 提供新证据,推翻失格判定,终止协议。C. 提供修正方案,更改发射目标或数据内容。如超时未提交结论,将自动执行选项A。”
暂停了!但只给了不到十小时的复审时间!而且需要林启——一个对这套系统几乎一无所知的人——来做出最终裁决,并提供相应的“证据”或“方案”!
压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以另一种更沉重的方式,压在了林启的肩上。
他看向记录员:“推翻你的失格判定,需要什么证据?”
记录员苦笑:“证明我启动物理净化协议,不是为了干扰审查,而是为了阻止外部恶意入侵和数据污染,是为了保护系统和审查的‘纯洁性’。这需要……证明那些黑甲入侵者及其背后的势力,确实在尝试劫持或扭曲审查。需要有他们入侵和意图的证据链,并让系统采信。”
“那更改发射目标或数据呢?”艾莉西亚问。
“需要提出一个系统逻辑认可的、更优先或更安全的替代方案。比如,将数据发送给一个绝对中立、且被协议认可的第三方保管方,或者,在发射前对数据进行关键性加密或删减。这需要对协议有极深的理解和操作权限。”
无论哪一条,都困难重重。而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走向那个必须做出选择的节点。
林启感到一阵茫然。他只是一个来自过去的生物学家,一个侥幸存活下来的“样本”,现在却要决定一份可能影响人类文明未来的数据去向,甚至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守夜人辩护。
就在他苦苦思索时,哨兵忽然开口:“关于证据……那些黑甲入侵者的残骸和装备,或许可以进行分析。他们的技术源头,可能指向一个系统协议中留有记录的、具有‘潜在协议滥用风险’的实体或文明遗迹。如果能够建立关联,或许可以作为‘外部恶意干预’的证据。”
“那需要深入的技术分析,时间可能不够。”索尔皱眉。
“还有一个线索。”后来的信使说道,“那个协助我们、发射了电磁脉冲干扰弹的灰衣人。他显然不是黑甲一伙的,也了解这里。找到他,或许能知道更多关于入侵者,甚至关于‘漂流瓶’协议本身的情报。”
灰衣人……那个神秘的出现又消失的身影。他(她)是谁?是敌是友?
倒计时在冰冷的屏幕上跳动:09:36:52。
复审的时钟和发射的时钟,如同两把铡刀,悬在头顶。林启知道,他不能独自面对这一切。他需要同伴,需要信息,需要在那浩瀚而冰冷的协议逻辑中,找到一条属于“人”的出路。
“索尔,你带人分析黑甲残骸,寻找技术线索。凯,安排人搜索附近区域,看能不能找到那个灰衣人的踪迹。艾莉西亚,记录员,和我一起,我们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漂流瓶’协议、以及系统可能认可的‘替代方案’细节。”林启开始分配任务,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哨兵,你们能否协助索尔的分析,或者提供关于可能‘风险实体’的信息?”
“可以。”哨兵答道。
行动迅速展开。数据中心里暂时没有了枪声,却弥漫着另一种更加紧张的、与时间赛跑的氛围。
林启坐回控制台前,与记录员和艾莉西亚一起,开始浏览那些浩如烟海、又晦涩难懂的系统协议文档。他知道,自己正在踏入一个比他想象中更加复杂和危险的棋局。而对手,不仅仅是“荆棘齿轮”或黑甲入侵者,还有这套设计精密、逻辑冰冷、却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远古协议本身。
他能找到那个“证据”或“方案”吗?那个神秘的灰衣人,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倒计时的数字,如同催命的鼓点,在每个人心头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