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员没有立即回答林启关于最坏预案的追问，只是调出了一份密密麻麻、充满冰冷技术术语和概率分布的评估报告投影。报告的一角，用加粗字体标注着几个预案的代号和简要描述：“隔离收容”、“环境重置引导”、“模板化引导加速”……每一个代号的背后，都隐约透露出对现有文明格局进行大规模、强制性“修正”的意味，具体措施被层层加密，但其潜在影响光看名称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具体措施取决于偏差程度和系统判定。”记录员避开了细节，但语气中的沉重并未减少，“成功概率无法量化，这取决于系统对提交数据的‘认可度’。历史上，通过提交补充数据成功影响审查结论的案例，寥寥无几。”
他转向林启，那平静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表象：“具体需要你做的，是在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内，进入位于数据中心核心的‘深度扫描与分析舱’。该设备原本用于对‘起源计划’关键样本进行最彻底的生物信息与神经认知图谱绘制。你将与系统建立深度连接，开放包括基础生理指标、基因表达谱、神经活动模式、记忆关联、应激反应、决策逻辑，以及……你与‘播种者’协议遗留物之间那种特殊‘共鸣’的本质数据。”
他每说出一项，林启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这几乎是将他从内到外、从肉体到灵魂彻底拆解、量化、分析，再无任何秘密和尊严可言。艾莉西亚紧紧握着他的手，指尖冰凉。
“系统会从这些数据中，尝试构建一个关于‘非标准化个体极端适应性样本’的评估模型。我们需要这个模型展示出，一个未经‘优化’、携带所谓‘原始’基因和认知模式的个体，在应对极端环境、复杂挑战、伦理困境时，所能爆发出的生存韧性、学习能力、协作意愿、道德判断以及潜在的创新思维，远超‘标准化模板’的预期上限。”记录员继续道，“这需要你在连接期间，配合进行一系列模拟情境测试，可能涉及高度拟真的危机处理、道德抉择、甚至……创伤记忆重现。”
“创伤记忆重现？”凯的声音带着怒意，“你们还要把他经历过的痛苦再挖出来折磨一遍？”
“数据的‘真实性’和‘强度’是关键。系统对刻意表演或屏蔽的数据极为敏感。只有最真实、最原始的反应，才可能具有说服力。”记录员的解释冷酷而现实。
林启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冰原上的逃亡、地下管道的绝望、与“清道夫”的搏杀、艾莉西亚实验室里的抉择……那些他努力压入心底的恐惧、痛苦和挣扎，难道要再次被翻出，作为冰冷的数字供一个机器审判？
“如果……如果我在过程中无法承受，或者数据被判定为‘缺乏足够说服力’呢？”林启问。
“扫描分析过程可以中断，但已提交的数据将被纳入最终评估。如果数据被判定无效或说服力不足，”记录员看向倒计时，“审查将依据现有模型继续进行，结果大概率不会改变。”
风险巨大，过程屈辱而痛苦，成功希望渺茫。这几乎是一个看不到光明的选择。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索尔不甘心地问，“比如，我们尝试从外部攻击系统的逻辑核心？或者，用大量其他‘非标准化’个体的普通数据，进行数量上的抵消？”
“系统逻辑核心深埋于物理防护与能源枢纽之下，强行攻击风险极高。而普通数据在单一指标权重被极端放大的情况下，影响力有限。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异常值’，一个足以打破系统对‘非标准化’既定偏见的‘强证据’。”记录员再次强调了林启的特殊性。
漫长的沉默笼罩着数据中心，只有倒计时的滴答声在每个人心头敲打。70:05:44。
“让我……和他单独谈谈。”林启忽然开口，看向记录员。
艾莉西亚担忧地望着他，凯欲言又止，但最终都点了点头，和其他人一起退到了较远的机柜后面，留下林启和记录员站在巨大的全息光幕下。
“你在这里多久了？”林启没有立刻追问程序细节，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记录员似乎有些意外，沉默了几秒，答道：“三十七年四个月零九天。自我继任守夜人起。”
“一直一个人？”
“是的。与数据、日志、以及偶尔来自‘伊甸’或其他残留设施的自动状态报告为伴。”
“不孤独吗？”
这一次，记录员沉默了更久。他苍白的面孔在数据流的光芒映照下，显出一种非人的质感，但眼底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纹荡开。“孤独……是职责的一部分。观察者不应与被观察对象产生过于紧密的情感联结，那会影响判断的客观性。”他的回答依旧带着守夜人的教条，但语气却似乎不那么绝对了。
“陈远博士……初代守夜人，他设立这里的时候，真的是想留下一把悬在文明头上的剑吗？”林启盯着记录员的眼睛。
记录员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光幕上流淌的、属于旧时代的数据洪流。“陈远博士……是个矛盾的人。他坚信‘播种者’协议的潜在危险，却又不得不依赖其框架来保存文明火种。他设立‘伊甸’作为希望，又设立这里作为最后的保险和……警示。他曾说，‘最可怕的不是外来的毁灭，而是我们自己在恐惧中，亲手给自己戴上更精致的枷锁。’这里，既是对‘播种者’的防备，或许……也是对人类自身可能走向极端‘纯化’或‘混乱’的一种……终极拷问与刹车尝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像是自语。
“那么，现在呢？”林启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当‘荆棘齿轮’利用这里的机制，当这个系统可能根据一个被恶意篡改的标准，对数以万计活生生的人进行‘纠正’时，你还是只是一个‘客观的守夜人’和‘系统接口’吗？陈远博士设想的‘刹车’，现在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别人手中的‘屠刀’？”
记录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痛苦、挣扎，以及深埋数十年的、几乎快要遗忘的……属于“人”的愤怒与无力感。
“我……”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我的权限……我的职责……系统逻辑……”
“逻辑可以杀人！”林启打断他，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如锤，“就像‘星耀’的逻辑曾经做过的那样！你现在有一个机会，不是作为守夜人，而是作为一个还记得自己是‘人’的幸存者，去修正一个错误，去阻止另一场屠杀！协助我，不只是作为接口，而是作为……盟友。我们一起，试着给这个冰冷的系统看看，人类除了可以被量化的数据和预设的模板，还有什么！”
记录员怔怔地看着林启，看着这个年轻（却又古老）的闯入者眼中燃烧的、不属于数据逻辑的火焰。那火焰似乎灼痛了他封闭太久的心灵。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布满细微皱纹的双手，这双手数十年来只与冰冷的控制台和数据流为伴。
许久，他抬起头，眼中那份属于守夜人的绝对平静已经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决绝、恐惧和一丝微弱希冀的复杂神色。
“深度扫描与分析程序，有一个最高权限的后门指令。”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林启能听到，“是陈远博士留下的，初衷或许是为了在极端情况下保全特定样本，或进行非常规干预。指令需要守夜人生物特征与特定密码双重验证，可以临时调整扫描的深度、侧重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系统对部分数据的‘解读权重’。”
林启的心脏猛地一跳。
“但是，”记录员的声音带着警告，“使用这个后门风险极高。一旦被系统核心逻辑检测到异常操作，可能触发更高级别的安全协议，导致扫描强制中断、数据作废，甚至可能将我……以及你们所有人，标记为‘系统威胁’。”他顿了顿，“而且，我无法保证调整后的解读一定能成功。系统的最终裁决逻辑，依然深不可测。”
这是一个比单纯配合扫描更加危险的选择，将记录员也拖下了水，并将整个尝试置于可能立即失败的更高风险中。
“告诉我，你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吗？”林启直视着他，“不是为了职责，而是为了外面那些和你一样有血有肉、会哭会笑、在废墟上努力活着的人？”
记录员的目光越过林启，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和冰盖，看到了冰原上呼啸的风，看到了“熔炉”里跳动的火光，看到了无数在新时代挣扎求生的面孔。他脸上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
“三十七年……”他喃喃道，声音嘶哑，“我守着一堆没有温度的数据和一把可能落下的剑，几乎忘了阳光照在皮肤上是什么感觉，忘了和别人交谈的温暖。”他看向林启，眼神变得异常清澈和坚定，“密码是陈远博士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个词，也是‘起源计划’最初的理念……”
他凑近林启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吐出了一个简短的词语。
林启听完，瞳孔微微收缩。那个词，与他所知的一切沉重历史相比，显得如此简单，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倒计时在头顶闪烁：69:48:19。
“我们开始准备吧。”记录员，或者说，这位终于从漫长守夜中醒来的老人，挺直了佝偻太久的脊背，眼中重新焕发出一种近乎锐利的光芒，“但是林启，你必须明白，即使有了后门调整，扫描过程对你而言，仍将是一场……炼狱。你需要面对的，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加可怕。”
林启点了点头，没有退缩。他走回同伴们身边，艾莉西亚立刻迎上来。他没有多说后门的事情，只是握紧了她的手，看向凯和索尔。
“我决定进入扫描程序。”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但我们需要记录员的全力协助，也需要你们在外面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如果三天后我们没有出来，或者出来的是坏消息……”
“不会有‘如果’。”凯打断他，眼神凶狠，“我们会守住这里，等你们出来。‘熔炉’的人，从来不信什么狗屁天命。”
艾莉西亚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在记录员的引导下，他们走向数据中心更深处。那里，一个半球形的、表面流淌着幽蓝色微光的巨大金属舱体，正缓缓从地面升起，舱门如同花瓣般无声打开，露出内部复杂的接口和束缚装置，散发着冰冷而不容置疑的技术权威感。
林启最后看了一眼同伴们，又看了一眼远处全息屏上跳动的倒计时，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着那个等待吞噬他的、数据构成的炼狱，迈出了脚步。
舱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将内外隔绝。幽蓝的光芒充满了舱内，轻柔的机械臂开始延伸，冰冷的触点贴上他的皮肤。记录员站在外部的控制台前，手指悬在激活键上方，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倒计时，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扫描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输入了启动指令，以及那个尘封已久的后门密码。
扫描，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