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仲裁终端？”凯的声音打破了数据中心里死一般的寂静，枪口并未放下，依旧牢牢锁定着自称“记录员”的老人，“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审查？什么基准？”
记录员面对枪口，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零号档案库’并非简单的数据存储设施。”他缓缓开口，声音在服务器低沉的嗡鸣中显得格外清晰，“它是‘起源计划’在启动之初，由陈远博士及其核心团队秘密建造的终极保障，也是‘播种者’协议在地球物理层面上，唯一完整且具有部分本地执行权限的镜像终端。它的主要功能有三：第一，不间断记录并备份全球文明的关键演进数据；第二，在特定条件下——例如‘播种者’主协议连接中断，或检测到本地文明出现重大逻辑悖论风险时——启动独立的‘基准符合性审查’；第三，根据审查结果，执行预设的‘文明状态纠正预案’。”
“纠正预案？”艾莉西亚捕捉到了最关键也最危险的词，“什么样的纠正？”
记录员的目光投向全息光幕，上面跳动的倒计时数字已经变成了71:58:33。“预案内容根据审查结果触发，存在多种可能性。从温和的知识与信息引导，到……强制性的物理隔离与环境重塑。”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所有人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物理隔离与环境重塑，这些词汇背后可能意味着比“净化队”更彻底、更无法抗拒的“格式化”。
“为什么我们从未在‘伊甸’的记录里看到过这些？”林启紧盯着记录员，试图从他平静的外表下找出破绽或情绪的波动。
“‘伊甸’是火种保存站，是留给幸存者的希望和真相。而这里，”记录员环顾四周无尽的机柜，“是留给‘播种者’协议的保险，也是悬在文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知晓它的存在本身，就可能影响文明的‘自然’演进，违背观察记录的基本原则。只有每一任‘守夜人’知道真相，并在任期结束时，将秘密带入坟墓，或者……交给下一个被选中者。”他顿了顿，“陈远博士是初代守夜人。我，是第七任，也是……可能最后一任。”
“那个‘基准符合性审查’，标准是什么？多久一次？”索尔急切地问道，作为技术专家，他本能地开始评估这个系统的运作逻辑。
“审查标准基于‘播种者’协议对‘可延续性文明模板’的原始定义，包含技术、社会、伦理、生物等多维度综合指标。审查周期不固定，由系统根据文明数据波动和潜在风险自动判定，通常间隔数十年甚至更久。上一次全面审查是在‘统一战争’爆发前夕，判定结果为‘高风险’，但当时‘播种者’主协议连接尚存，最终裁定与干预由主协议执行，导致了后续的‘大调整’引导。”
记录员的话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众人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原来，“大调整”并非纯粹的自然与人为灾难的巧合，背后竟然有“播种者”协议的干预影子！
“那么这次审查，”林启感到喉咙有些发干，“是因为‘荆棘齿轮’在第七号节点‘上传’的新指令，修改了审查标准？”
记录员点了点头：“准确地说，是触发了针对特定审查项目的‘标准更新与优先重审’协议。新指令将审查的核心权重，聚焦于‘基因非标准化个体比例’这一单一指标，并设定了阈值。系统判定，此标准更新可能源于对文明潜在风险的‘新认知’，因此启动了最高优先级的紧急重审程序。倒计时，即为重审完成并生成最终报告的时间。”
他操作了一下控制台，全息画面切换，显示出一张复杂的图表和不断刷新的数据。“根据目前从全球残存监测节点汇总的数据模型估算，当前文明中，基因未经过‘星耀’时代标准化优化、或存在显著‘偏离’模板特征的个体比例，已远超新指令设定的‘可接受阈值’。如果重审报告确认这一结果，根据预设协议，本终端将有权启动相应的‘纠正预案’。”
“你不能这么做！”凯厉声喝道，“那些‘非标准化’的人，是我们！是‘熔炉’！是废土上活下来的人！还有林启他们！难道就因为我们没有被‘优化’过，就要被‘纠正’？”
“我并非执行者，只是守夜人与系统接口。”记录员看向凯，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些许类似人性化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与无奈，“系统逻辑基于‘播种者’协议的底层设定：确保文明沿可预测、可延续的模板演进，消除可能导致自我毁灭的‘不稳定因素’。在它的逻辑里，‘非标准化’即代表‘不可预测’与‘潜在风险’。过去，这种风险被多维评估稀释，如今，却被单一指标放大成了核心判据。”
“那就关掉它！毁了这个鬼终端！”一名“熔炉”战士激动地喊道。
记录员缓缓摇头：“终端核心受到多重物理与逻辑保护，与地热能源及备用聚变堆深层耦合。强行破坏可能引发不可控的数据崩溃、能量爆发，甚至可能向‘播种者’主协议发送最高级别的‘本地系统失效’警报，后果更难预料。而且，重审程序一旦启动，无法由本地单方面中止，除非……”
“除非什么？”林启追问。
“除非在倒计时结束前，能够向系统提交足够有说服力的‘反证’，证明当前文明状态虽然偏离了基因标准化模板，但整体上依然符合‘可延续性文明’的其他更根本标准，或者在‘混乱与多样性’中孕育着超出模板预设的、更高的‘适应性’与‘进化潜力’。简而言之，说服这个基于僵化逻辑的系统，承认‘不完美’和‘差异’本身，可能正是文明存续与进化的关键。”记录员的目光再次落在林启身上，意有所指，“这需要证据，需要能够被系统识别和理解的、强有力的‘数据’。”
“什么样的证据？”艾莉西亚问。
“可以是历史数据的重新诠释，展示文明如何在危机与多样性中幸存并进化；可以是当前文明展现出的、超越模板预测的协作、创新与道德高度；也可以是……”记录员顿了顿，“某种能够代表‘非标准化’个体，却展现出极高‘适应性’与‘价值’的……活体样本的深度数据。系统虽然逻辑僵化，但对能够量化评估的‘优异特质’依然敏感。”
活体样本的深度数据？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林启。他，这个来自旧时代的“纯种”，经历了跨越百年的休眠、追捕、战斗，展现出惊人适应力、坚韧意志以及与远古协议特殊共鸣的个体，似乎正是最符合描述的“活体证据”。
林启瞬间明白了记录员未尽的暗示，也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再次被置于焦点之下的压力。要他作为“样本”，去说服一个可能毁灭无数人的冰冷系统？
“就算林启愿意提供数据，我们怎么保证系统会接受？又怎么在三天内完成？”索尔提出了实际操作层面的难题。
“我可以作为接口，协助将数据格式化并接入审查程序。但数据的‘说服力’，取决于其本身的‘强度’与‘代表性’。”记录员说道，“此外，这需要林启博士的完全自愿与深度配合，包括开放部分神经接口，进行全面的生理、认知与潜在‘共鸣特质’的扫描与分析。过程……不会轻松，且存在未知风险。”
开放神经接口？全面扫描？这听起来与莫里斯当初想对他做的可怕事情，何其相似！林启的胃部一阵抽搐，旧日的阴影与抗拒感本能地涌现。
艾莉西亚立刻握住了他的手，眼中充满担忧。凯也皱紧了眉头，显然对这种方案充满疑虑。
记录员看着林启脸上闪过的挣扎，平静地补充道：“这是目前已知，在倒计时结束前，有可能改变审查结果的唯一途径。另一个选择，是赌‘纠正预案’不会过于极端，或者，寄希望于在预案启动后，凭借武力或运气找到生存缝隙。但根据历史数据和预案分级，针对‘基因模板大规模偏离’的纠正措施，级别通常……很高。”
数据中心里只剩下服务器低沉的嗡鸣和全息光幕上无情跳动的数字。71:22:17。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一边是深入未知、可能再次沦为实验品的个人风险，一边是关乎无数人命运的文明审判。林启站在冰冷的数据海洋中央，感受着来自同伴们目光中的担忧、期待与沉重，也感受着脚下这个庞大而冷酷的系统无声的迫近。
他抬起头，看向记录员，也看向那串不断减少的数字。
“我需要知道，”他的声音在空旷中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如果选择配合，具体需要我做什么？成功的概率有多少？以及……如果失败，最坏的‘纠正预案’，可能是什么？”
他必须知道所有的代价，才能做出抉择。而在那全息光芒的映照下，记录员脸上那常年不变的平静，似乎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仿佛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正试图透过守夜人的面具，悄然流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