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陵兰的永夜并未终结，但肆虐的风雪似乎暂时收敛了锋芒，留下一种沉重的、万籁俱寂的疲惫。铅灰色的天穹低垂，将微弱的天光吝啬地洒在冰原上，映照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疮痍。
“星耀”物理服务器中心曾经的巍峨轮廓，如今已化为一片巨大的、扭曲的、仍在零星冒着黑烟的废墟。爆炸撕裂了坚固的复合装甲，将精密的内部结构如同玩具般抛洒出来，与融化的冰雪、焦黑的土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座怪诞而悲凉的金属坟场。低温使得大部分火焰已经熄灭，只有深处一些绝缘材料或化学残留物还在缓慢阴燃，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冰原上，昨日激战的痕迹同样惨烈。自动炮塔的残骸歪斜倾倒，冻结的能源液像黑色的血液渗入雪中。联邦安保机械人的残破躯壳散落四处，有的被炸得四分五裂，有的保持着射击或前进的姿态被瞬间冻结。而更多，是那些与冰雪几乎融为一体的人类轮廓——属于“熔炉”的战士们。他们以各种姿势倒在冲锋的路上，依托的残骸旁，或是在最后的近身搏杀中与机械人同归于尽。鲜血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冰，破损的武器和简陋的护甲碎片半埋在雪下，无言地诉说着那场短暂而惨烈的决死冲锋。
风掠过废墟和尸骸，发出空洞的呜咽，卷起细小的雪尘，仿佛在为这场无人见证的葬礼撒下纸钱。没有鸟鸣，没有兽踪，只有绝对的、被死亡浸透的寂静。
在距离主废墟约一公里外，一座相对完好的小型辅助建筑阴影里，一个身影动了动。
艾莉西亚从昏迷中醒来，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冷和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她蜷缩在一个破损的通风管道检修口内侧，身上覆盖着一层从管道里扯出来的、肮脏但聊胜于无的隔热材料碎片。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手动切断冷却引发的连锁爆炸、通道崩塌、高温浓烟、拼死爬进这条通风管、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与寒冷。
她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她挣扎着坐起身，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不知多少处伤口。左臂的灼伤已经麻木，脸上和手上有多处擦伤和冻伤。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肺部因吸入烟尘而火辣辣地疼。但她顾不得这些，立刻警惕地侧耳倾听。
外面只有风声。没有机械的轰鸣，没有追兵的脚步，甚至没有远处废墟传来的任何持续爆炸或警报声。战斗……似乎彻底结束了。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检修口边缘，透过缝隙向外窥视。映入眼帘的是主废墟那悲惨的景象，以及冰原上零星分布的、更多的静止轮廓。她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
凯……还有其他人……他们都……
剧烈的悲痛和虚脱感几乎将她再次击倒。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还活着，就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林启……林启怎么样了？
她最后的记忆，是看到服务器核心区域发生大爆炸，然后整座建筑开始崩溃。她利用预设的紧急数据链路（海因茨曾隐晦提及，但她并未完全理解其原理和位置）尝试接收或引导什么，然后便被爆炸的冲击波掀飞，失去了意识。
林启的意识，成功脱离了吗？还是连同“星耀”的核心一起，湮灭在了那场爆炸里？
她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必须离开这里。联邦的人虽然溃逃了，但他们肯定会回来调查，甚至“净化队”都可能闻讯而至。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除了身上破烂的衣物和几件小工具（包括那把已经没电的能量手枪），她一无所有。食物、水、药品，全部遗失。想要在这极地环境中生存并离开，希望渺茫。
但必须尝试。
她推开虚掩的检修口盖板，寒冷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哆嗦。她爬出管道，站在冰冷的雪地上，环顾四周。主废墟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冰原空旷，视野范围内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
她朝着与主废墟相反的方向，开始艰难跋涉。每一步都深陷积雪，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寒冷如同无数细针，穿透单薄的衣服刺入骨髓。她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恢复体力，寻找可能的补给，然后……想办法联系外界，或者至少，离开这片死亡冰原。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就在她感觉体温正在迅速流失，意识又开始模糊时，前方雪丘后面，隐约传来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风声。是……金属摩擦声？还有极其微弱的、类似能量设备低功耗运行的嗡鸣？
艾莉西亚立刻伏低身体，警惕地摸向腰间（虽然武器已失效）。她小心地爬上雪丘，向下望去。
雪丘下方，是一个背风的凹陷处，一架造型奇特、线条流畅、通体哑光黑色的小型飞行器，正静静地停在那里。飞行器不大，似乎是单人或双人型号，表面有几处明显的刮擦和焦痕，但整体结构完整。嗡鸣声正是从其尾部一个几乎不可见的排气口传出，显示其能源系统仍在最低限度运转。
这不是联邦的制式飞行器，也不像“自由港”或任何已知废土势力的风格。它的设计语言……带着一种熟悉的、内敛而高效的科技感。
“深潜者”？！
艾莉西亚心中一震。是海因茨之前安排的撤离载具？还是“回声议会”其他成员在远处观察，发现情况有变后派来的？
她仔细观察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活动的迹象。飞行器的舱门紧闭，舷窗深色，看不清内部。
犹豫只持续了几秒钟。这是她目前唯一的希望。
她跌跌撞撞地滑下雪丘，来到飞行器旁。舱门侧面有一个简洁的手动开启装置。她尝试着按了一下。
“嗤——” 轻微的泄压声响起，舱门向上滑开。
里面空间狭小，但布局合理。驾驶座空无一人，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密封的金属箱。控制面板大部分暗着，只有少数几个指示灯在幽幽闪烁。
艾莉西亚钻进驾驶舱，舱门自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内部温度明显高于外面，空气也清新许多。她首先看向那个金属箱，上面有一个掌纹和视网膜双重识别的锁。
她尝试着将左手手掌按上去——这只手同样伤痕累累，沾满污垢。
扫描仪的红光扫过，停顿了一下，屏幕上显示出“生物特征部分匹配……允许紧急访问”的字样，然后“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几样东西：一套合身的、带有基础温度调节功能的深蓝色制服；几支高效营养剂和复合治疗针；一个多功能生存工具包；一个看起来像是加密数据存储器的黑色小方块；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似乎是手写的便签。
艾莉西亚首先拿起营养剂和治疗针，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注射、服用。一股暖流和力量感开始缓慢地流回冰冷的身体。然后，她换上了那套干燥温暖的制服。
最后，她拿起那张便签，展开。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是海因茨的笔迹：
“艾莉西亚博士，若你看到此信，说明计划出现了最糟糕的偏差，而我们……恐怕已无法亲自接应。此飞行器为预设的自动撤离点之一，能源及基础导航已设定，目的地为一个安全的坐标（已输入导航系统）。箱内物资可助你短期生存。数据存储器内，有‘回声议会’迄今为止整理的、关于‘播种者’、‘节点’及联邦内部派系的全部非核心数据副本，以及……我们对林启‘共鸣体’特质的最后分析推测。他是否成功，我们不得而知。但若他幸存，这些信息或许至关重要。若他未能归来……请带着这些火种，活下去，找到其他可能的抵抗者，或……至少，让真相不要被彻底掩埋。愿深海庇护你。——海因茨，及‘回声议会’全体。”
信的内容简短，却重如千钧。
艾莉西亚紧紧攥着便签，指节发白。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滑落。为了这些信息，为了那渺茫的希望，多少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将便签小心折好，和数据存储器一起贴身收好。然后，她坐进驾驶座，开始研究控制面板。导航系统果然已经预设了一个坐标，位于一片偏远的、标记为“旧时代地质考察站遗址”的北极区域。自动驾驶模式可用。
她没有立刻启动。她回头，透过舷窗，望向远处那片巨大的、沉默的废墟，望向冰原上那些依稀可辨的、已经与冰雪同化的身影。
伤痕，刻在了大地上，也刻在了幸存者的心里。黎明，尚未到来，眼前依旧是漫长的极夜与严寒。
但火种，还在。信息，还在。希望……无论多么渺茫，只要还有一线，就必须抓住。
她启动了引擎。飞行器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轰鸣，缓缓垂直升起，调整方向。
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了太多牺牲的冰原，艾莉西亚推动操纵杆。飞行器划破寒冷的空气，向着导航设定的、未知的安全坐标，也是向着一个充满了疑问、危险与微弱希望的未来，孤独地驶去。
机舱内，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光和她的呼吸声。而在她怀中，那枚冰冷的黑色数据存储器，以及记忆中那个可能在信息废墟深处沉眠的意识，便是她全部的行李，也是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在黑夜尽头，所能期盼的、最微弱的黎明之光。
飞行的轨迹，逐渐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线之后。冰原重归寂静，只有风声依旧，仿佛在低语着一段刚刚结束，却又似乎永远铭刻的史诗序章。而真正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