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上的风，裹挟着硝烟、血腥和永夜刺骨的寒意，如同钝刀般刮擦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自动炮塔喷射的死亡光焰在雪地上交错犁过，留下一片片焦黑与熔融的痕迹。联邦安保机械人冷酷高效地推进着，猩红的光学传感器在昏暗的爆炸闪光中明灭不定，精准地收割着任何仍在活动的生命。
“熔炉”抵抗军的阵线，已从最初的进攻锋线，收缩、破碎成数个相互隔绝、依托残骸和冰丘苦苦支撑的孤立抵抗点。最初的悍勇冲锋，在“星耀”严密的自动防御体系和随后增援的机械人军团面前，付出了惨烈到令人心碎的代价。雪地上，那些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身影，如今大多已化为静止的轮廓，被迅速落下的新雪半掩，或是在炮火中化为焦炭。
凯靠在一辆被击毁、正在熊熊燃烧的装甲车残骸后面，大口喘着气，白色的雾气混杂着硝烟从她口鼻喷出。她手中的步枪枪管已经烫得无法握持，被她随手丢在一边。身上那件拼凑的护甲多处破损，左肩有一处被能量光束擦过的焦黑伤口，血液混合着融化的雪水，将衣物染成暗红色。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凌乱的短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上满是烟尘、冻伤和疲惫，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野火，死死盯着前方仍在逼近的机械人。
身边的战士，已经所剩无几。年轻的瓦力，那个总是对旧时代机械着迷的小伙子，十分钟前试图用自制炸药包炸毁一台重型机械人，被对方的速射炮打成了筛子。老猎人巴图，凭借对冰原地形的熟悉，带着几个人在侧翼骚扰，引走了两波敌人，但之后再无音讯。通讯频道里，各个抵抗点的呼号声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或是被绝望的怒吼和最后的爆炸声取代。
他们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没能吸引足够多的内部防御力量，没能为艾莉西亚和林启创造出足够长的时间窗口，甚至……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无法活着离开这片冰原。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滑过凯的心头：后悔吗？带着“熔炉”几乎全部的战斗力量，来执行这个成功率渺茫的佯攻？
不。她用力甩了甩头，将疲惫和一丝软弱的念头甩开。后悔毫无意义。当林启和艾莉西亚带着“播种者”的真相和“星耀”被感染的证据来到“熔炉”时，当她知道外面那个看似有序的世界，其根基正在被一种冰冷的、旨在抹杀所有“噪音”的逻辑悄然侵蚀时，选择就已经做出了。要么坐以待毙，等待自己和所有“熔炉”的同胞，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不够优化”或“基因瑕疵”而被“净化”；要么，拼死一搏，为那微乎其微的、改变未来的可能性，燃尽自己。
他们选择了燃烧。只是这火焰，比预想中熄灭得更快，更无情。
一枚能量炮弹在不远处炸开，冲击波夹杂着冰雪和碎片横扫过来，将凯掀翻在地。她闷哼一声，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她挣扎着爬起来，看到又有两名依托附近冰裂抵抗的战士，在那爆炸中消失了。
视野中，至少还有超过二十台各类机械人，正从三个方向，稳步压缩着他们最后的生存空间。头顶，几架无人侦察机在低空盘旋，冰冷的镜头锁定着每一个幸存者。服务器中心的主体建筑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后方，如同嘲笑着他们徒劳的努力。
完了。凯心里清楚。下一波合围，就是终结。
她摸索着身上，还剩下最后一颗高爆手雷，以及一把贴身携带的、刀口已经崩缺的匕首。
她靠着残骸坐直身体，拉出手雷的保险环，用牙齿咬住拉环，另一只手握紧了匕首。目光扫过身边仅存的五六个还能动弹的战士——他们大多带伤，眼神中混杂着恐惧、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以及对她这个首领最后一丝下意识的追随。
“兄弟们，”凯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她自己的，但在爆炸的间隙，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看来，咱们是没法回去喝庆功酒了。”
没人回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
“但是，”凯的目光重新投向那些逼近的金属杀戮机器，眼中迸发出最后、也是最炽烈的光芒，“咱们不能白死在这里，像被扫进垃圾堆的老鼠。艾莉西亚博士还在里面，林启那个倔小子……也在里面干着咱们想象不到的大事。咱们多拖住这些铁罐头一秒，他们就多一丝机会。”
她吐掉嘴里的拉环，将手雷紧紧攥在手里。
“待会儿，听我信号。把剩下的家伙什全用上，能炸几个炸几个，然后……跟我冲一次。不为了活，就为了死得够本，死得让那些躲在铁壳子后面的杂种记住，‘熔炉’的人，骨头是硬的，血是热的，没那么容易被‘优化’掉！”
幸存的战士们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检查了身上最后的武器——几颗手雷，几枚炸药，几把打空了子弹的枪此刻也成了棍棒。他们眼中最后一丝彷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异常清晰的决绝。像柴薪燃尽前最后爆出的火星。
机械人的包围圈进一步收紧，最近的已经进入五十米范围。它们似乎也察觉到了猎物最后的困兽之斗，推进速度略微放缓，但火力更加精准致命，压制得幸存者们几乎无法抬头。
就在凯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出最后的冲锋信号时，异变陡生！
服务器中心主体建筑那光滑的黑色外壁上，靠近他们这一侧的中段区域，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不是来自外部攻击，而是从内部向外炸开！厚重的复合装甲板被撕裂、掀飞，露出里面复杂而精密的结构，以及喷涌而出的、混合着电火花、浓烟和不明液体的混乱景象！
紧接着，整座建筑各处的灯光开始疯狂明灭，如同患了癫痫的巨兽。原本稳定运转的、低沉的嗡鸣声变得尖利、断续，甚至夹杂着刺耳的警报和结构扭曲的呻吟。就连那些正在逼近的机械人，动作也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和混乱，猩红的光学传感器闪烁不定，似乎接收到了来自母体的错误指令或优先级更高的警报。
是艾莉西亚！她成功了？还是林启在里面造成的破坏，终于影响到了外部？！
凯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这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这无疑是天赐的混乱！
“就是现在！”她不顾一切地吼道，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的高爆手雷奋力掷向最近一台因混乱而暂时停下的重型机械人！“冲啊！为了熔炉！”
幸存的战士们如同被注入了最后一针强心剂，爆发出濒死的怒吼，将身上所有爆炸物朝着机械人群扔去，然后抓起一切能当作武器的东西，跟在凯身后，从残骸后跃出，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爆炸的火光再次点亮冰原。混乱中的机械人阵型出现了短暂的缺口和更严重的指令紊乱。
凯如同出闸的猛虎，尽管脚步踉跄，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扑向一台正在重新调整姿态的标准机械人。她躲开对方仓促射出的能量光束，猛地跃起，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崩口的匕首，狠狠刺向机械人颈部的传感器与躯干连接处——那是她观察许久，认为相对脆弱的地方！
“咔嚓！”匕首深深刺入，但未能击穿。机械人的机械臂猛地扫来，将她狠狠击飞出去！
凯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胸口剧痛，几乎喘不上气，嘴里全是血腥味。她模糊的视线看到，被她刺中的那台机械人动作变得更加僵硬，颈部的伤口处冒着电火花，但并未丧失战斗力。
完了吗……就这样了吗……
她看到其他冲锋的战士，大多已在机械人重新稳定后的火力下倒下。只剩下两三人还在近身缠斗，但显然撑不了多久。
然而，服务器中心建筑的混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加剧！更多的爆炸和火光从不同楼层迸发，整座建筑仿佛在经历一场从内部爆发的痉挛。甚至有一部分区域的灯光彻底熄灭，陷入了黑暗。那些机械人的动作也变得更加不稳定，有些甚至出现了原地打转或相互碰撞的荒谬景象。
建筑深处，隐约传来更加沉闷、更加剧烈的爆炸声，仿佛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正在崩塌。
是核心区域？林启……？
凯躺在雪地上，感受着生命和体温正在快速流逝。冰原的风似乎没那么刺骨了，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看着夜空中被火光映亮的、翻滚的浓烟，又望向那座正在从内部崩解的巨大堡垒。
她的嘴角，竟然扯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释然的弧度。
值了。虽然没能看到黎明，但至少……他们点燃的这把火，确实撼动了那座冰冷的巨塔。艾莉西亚，林启……接下来，真的要看你们的了。
视线开始模糊、发黑。远处，几台摆脱了混乱、重新锁定她的机械人，正调整着枪口，猩红的光点在她身上聚焦。
但凯已经不在乎了。她最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建筑的外墙，看到了里面正在发生的、决定两个世界命运的激烈交锋。
然后，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冰原上，最后的零星抵抗枪声，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建筑内部持续不断的爆炸、警报，以及风雪掠过尸骸的呜咽。
殿后者，燃尽了自己，为深入敌后的同伴，争取到了最后、也是最混乱的一线契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