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鳐”如同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在深海的绝对黑暗中平稳滑行。外壳上覆盖的吸波涂层贪婪地吞噬着一切主动声呐脉冲，而拟态系统则模拟着周围海水的温度、盐度和微弱洋流，使其近乎完美地融入环境。只有内部隐约传来的引擎低频震动和维生系统的循环气流声，提醒着乘员这并非梦境。
乘员舱内空间有限，仅容四人，此刻坐着林启、艾莉西亚、礁石（兼领航员）以及另一名负责操控潜航器和监视外部传感器的年轻艇员，代号“回声”。气氛凝重而专注。每个人都戴着轻便的神经接口头带，眼前漂浮着各自负责数据的半透明全息界面。
礁石紧盯着主导航屏幕，上面那条蓝色的航线正缓慢向前延伸，避开了一个又一个红色的危险标记——联邦水下监听阵列、深海生物迁徙禁区、活跃的海底热液喷口。“航速保持，深度一千二百米，偏离航线误差小于百分之一。预计二十三小时后抵达第一转向点。”
林启闭着眼睛，在进行最后的意识静息调整。植入物带来的温润感包裹着他的神经末梢，那些被强化的记忆锚点在脑海中沉浮，如同黑暗海水中稳固的灯塔。他需要保持这种高度的内聚和警觉状态，随时准备应对可能提前的意识投射或抵达后的突发情况。
艾莉西亚则异常忙碌。她的个人终端连接着“幽灵鳐”的主分析阵列，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多种数据流：来自珊瑚城“洋流”团队对格陵兰信号和凯佯攻准备的远程分析摘要；她亲自破解的验证码逻辑谜题动态模型；以及最重要的——与林启生理数据及临时锚定仪状态实时绑定的意识投射风险评估界面。她的手指不时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调整着某个参数，或者标记下需要进一步关注的异常点。
“林启，植入物协同指数稳定在百分之八十七，优于预期。”她头也不抬地报告，“锚定仪远程连接信号强度波动在许可范围内。但注意，一旦我们进入北冰洋边缘，海冰和地磁干扰会加剧，连接质量可能会下降。”
“明白。”林启应道，眼睛未睁。
“礁石，‘回声’，注意潜航器外壳温度，我们现在经过的区域有微弱的地热异常，不要被可能存在的被动红外监测捕捉到。”艾莉西亚又提醒道。
“已经在调整拟态参数。”礁石沉稳地回答，“回声”则专注地操控着舵轮。
时间在深海的航行中仿佛失去了流速，只有屏幕上的倒计时和航程数据在冰冷地跳动。他们穿过了太平洋海盆边缘的断裂带，避开了沉睡的海底火山，像影子一样滑过古老的海沟。偶尔有巨大的、发出诡异生物荧光的深海生物从舷窗外缓缓飘过，投来漠然的一瞥，旋即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通讯频道里大部分时间保持静默，只有必要的数据交换和状态汇报。珊瑚城那边也保持着无线电静默，只通过一条极其隐秘、单向、低带宽的数据链，定时发送加密的环境监测和情报更新摘要。
倒计时进入30小时区域。
“洋流传讯。”礁石打破了持续数小时的寂静，“凯的佯攻部队已开始向格陵兰东南海岸预定的多个分散集结点移动。他们携带了……嗯，相当可观的‘烟火材料’。联邦方面，格陵兰沿岸及冰盖上的巡逻力量有明显增强迹象，但尚未发现大规模部队调动。‘星耀’核心阵列区域的能量读数……依旧平稳，但对外广播信号强度在间歇性增强，似乎在持续吸引注意。”
“他们在积蓄能量，或者……在进行某种内部调整。”艾莉西亚分析道，眉头微蹙，“验证码广播的后半段逻辑谜题模型显示，其动态变化频率在过去两小时提升了百分之十五。这可能是临近‘考验’期的正常调整，也可能意味着接入条件在变得……更加苛刻。”
“接入难度增加？”林启睁开了眼睛。
“更准确说，是‘筛选’标准在提高。”艾莉西亚调出一组复杂的波形图，“谜题的变体在向更抽象、更非逻辑的方向偏移。这或许是对‘非标准样本’的期待，但也可能是……陷阱变得更加精巧和难以预测。”
风险与机会并存。对方似乎真的在期待一个“与众不同”的闯入者，但这期待本身，就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倒计时25小时。
“幽灵鳐”开始上浮，准备穿过一道相对温暖、但水下洋流复杂的海峡，进入北太平洋靠近白令海的区域。这里是航行中最危险的段落之一，联邦的水下监测网在这里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全员戒备。进入高警戒区。关闭所有非必要外部发射源，引擎功率降至最低，依靠洋流惯性滑行。”礁石低声下令。
舱内灯光调至仅维持基本操作的暗红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盯着各自屏幕上代表外部声呐、磁场、热源监测的数据流。舷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偶尔极深处有发光水母如幽灵般飘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被动声呐捕捉到远处有规律的重型螺旋桨噪音——是联邦的深海巡逻潜艇，距离尚远，航线不交叉，但压迫感十足。
突然，“回声”面前的传感器屏幕亮起一个短暂而微弱的黄色警示——一个非常规的、宽频谱的主动声呐脉冲从斜上方扫过，虽然并非针对他们，但覆盖范围很广。
“是‘海妖’级反潜巡逻机的投吊式声呐。”礁石经验丰富，立刻判断，“它在进行例行区域扫描。保持绝对静默，祈祷我们的吸波涂层足够好。”
脉冲持续了大约三十秒，然后移开。舱内几人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一层。幸运的是，“幽灵鳐”的隐形技术再次经受住了考验。
穿越危险区花费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当他们终于进入相对“平静”的北太平洋深水区时，倒计时已经跳到了20小时以内。
距离目的地，还有不到十小时的航程。但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
艾莉西亚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向林启：“我们需要进行最后一次意识同步测试。模拟北冰洋边缘的干扰环境，检查锚定连接和植入物反应。”
林启点点头。他重新闭上眼睛，放松精神，让艾莉西亚通过终端引导锚定仪释放模拟干扰信号。
测试开始还算顺利。但当模拟干扰强度增加到预估的北冰洋水平时，林启手腕的植入物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不同于以往温润感的刺痛！同时，他脑海中那些稳固的记忆锚点，竟也出现了轻微的、不稳定的波动！
“怎么回事？！”艾莉西亚立刻捕捉到数据异常，“植入物反应异常！它在抗拒这种特定频率的干扰？还是被干扰激发了某种……防御或应激模式？”
林启强忍着刺痛，集中精神去“安抚”植入物，但效果有限。那刺痛感仿佛源自植入物深处，带着一种古老的、非他意志能完全控制的“警觉”。
“停止测试！”艾莉西亚当机立断。
刺痛感随着干扰信号的消失而慢慢减弱，但并未完全消退，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林启的意识边缘。
“这种频率的干扰……似乎在某种古老记录里有模糊对应。”艾莉西亚快速检索着数据库，脸色越来越难看，“与‘播种者’信号中，用于‘标记’和‘压制’特定生物电异常频率的次级波段……有部分重叠。”
“你是说，北冰洋边缘，或者格陵兰附近，可能存在着较强的、源自‘播种者’或与其相关的环境干扰场？”礁石震惊道。
“而且这个干扰场，能激活林启植入物的深层反应。”艾莉西亚看向林启，眼神充满忧虑，“这可能会在你进行意识投射或物理接入时，带来无法预料的变数。植入物可能失控，也可能……成为对方更精准的定位信标。”
新的未知风险，在最后关头浮现。
林启活动了一下手腕，刺痛感已经消退，但那种被“标记”和“警惕”的感觉却留了下来。他看着屏幕上那已经进入个位数的倒计时——19:47:22。
没有时间停下来研究或寻找解决方案了。
“继续前进。”他平静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风险一直都在。多一个，少一个，区别不大。我们按计划，抵达接应点。”
艾莉西亚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手指在终端上快速输入着新的监控参数，将植入物的异常反应频率加入最高优先级警报列表。
“幽灵鳐”再次加速，向着最后的目的地，也是最后的战场，义无反顾地驶去。
冰原之上的风暴正在聚集，深海之中的孤舟也将浮出水面。潜入的倒计时，归零在即。而林启体内那枚古老的“标记”，如同沉睡的引信，在接近特定环境时，开始发出不安的嗡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