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浮的过程如同穿过一层层凝滞的黑暗。微弱的推进动力仅能维持缓慢的爬升,每一次调整姿态都耗费着宝贵的能源。林启紧盯着氧气存量和深度读数,两者都在缓慢地、令人心悸地变化。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消失的触手和幽蓝的目光,不去想那个深深刻在导航屏上的海底坐标。此刻唯一的目标,是回到有光线、有空气——哪怕是充满辐射和敌意的海面。
然而,深海的意志似乎并未完全放过他。在穿过一片温度骤然降低的跃温层时,逃生舱猛地一滞,仿佛撞进了无形的凝胶。外部传感器传来混乱的读数,水流变得诡异而紊乱,并非自然洋流,更像是有序的扰动。没等他反应过来,几条与之前捕获他时相似的、但更纤细灵活的暗银色触手,悄无声息地从侧方的黑暗中出现,再次吸附在舱体上。
这一次,没有拖拽下潜。触手释放出细微的电流脉冲,瞬间瘫痪了逃生舱本就脆弱的控制系统。屏幕黑掉,推进器停转,维生系统的嗡鸣声也戛然而止。只有应急呼吸器还在勉强工作,提供着有限的气流。他被困在了一个失去动力的金属罐子里。
恐慌只持续了一瞬。林启立刻意识到,这手法与之前不同。不是粗暴的捕获,更像是……精准的“缴械”和“接管”。
触手稳定地固定住逃生舱,开始横向移动。速度不快,方向明确。林启贴在观察窗上,外面依然漆黑,只有触手自身脉动的微光勾勒出它们柔韧而有力的轮廓。他试图再次哼唱或集中精神投射“噪音”,但触手毫无反应,似乎对他的“表演”失去了兴趣,只是在执行某个既定的运输流程。
时间感在绝对的被动中变得模糊。也许过了一小时,也许是几小时。就在林启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会被永远囚禁在这深蓝的牢笼里时,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抹不同寻常的微光。
不是生物荧光,也不是地热喷口的暗红。那是一种柔和的、带着淡淡蓝绿色的冷光,稳定而均匀,如同人造光源。随着距离拉近,光源的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片镶嵌在陡峭海沟岩壁上的、由某种透明或半透明材质构成的巨大穹顶结构!穹顶内部光影流动,隐约能看到复杂的内部构造和移动的影子,规模远超任何已知的深海探测站或避难所。
一座海底城市?或是某个巨型设施的入口?
触手拖着逃生舱,径直朝着穹顶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如同港口般的凹陷平台滑去。平台上已有几个类似他之前见到的、金属与生物组织混合的小型构造体在活动,它们动作流畅而高效,如同工蜂。
逃生舱被轻轻放置在平台上。触手松开,缩回黑暗。紧接着,平台边缘升起一圈柔和的环形光带,将逃生舱笼罩其中。林启感到舱内气压被迅速调整到与外部环境一致,同时,一种温和但不可抗拒的力场扫过全身,似乎在进行分析和消毒。
几秒钟后,逃生舱的舱门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液压装置启动,门向外缓缓打开。
冰冷、高压、但异常纯净(几乎没有任何深海常见的异味)的海水涌入,瞬间充满了舱室。林启早有准备,捏住鼻子,调整耳压。他惊讶地发现,尽管处于深海,呼吸却并未感到预想中的极度困难。涌入的海水似乎富含一种特殊的溶解氧,或者,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海水?
没时间细想。两个流线型的、大约两米高的人形轮廓,从平台的光影中走出,踏入环形光带的范围。他们(或者说它们)穿着全覆盖式的、与周围环境色融为一体的柔性潜水服,面罩是深色的,看不清容貌。但他们的动作协调、稳定,明显带有高度训练或设计的痕迹。他们没有携带明显的武器,只是做了个简洁的手势,示意林启出来。
林启握紧了手中的数据模块——这是他唯一的“行李”——深吸一口那奇异的海水,感受着肺部并无不适,反而有种清凉的复苏感。他小心翼翼地爬出狭窄的逃生舱,站在了那个透明的平台上。
脚下的材质温润而有弹性,并非金属的冰冷。环顾四周,巨大的穹顶近在咫尺,透过那半透明的材质,能看到内部更加明亮的光线和更多活动的身影,甚至还有类似交通工具的流线型物体在固定的通道中无声滑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有机与无机完美融合的科技感,既不像联邦的冷硬高效,也不像“熔炉”的粗糙拼凑,更不像“播种者”遗留物的诡异莫测。
这里,就是那个坐标指向的地方?那个深海构造体让他“前往”和“展示”的目的地?
两个人形向导再次做了个手势,指向穹顶下方一个缓缓打开的、气密闸门般的入口。门内是干燥的、充满柔和光线的通道。
没有选择。林启点了点头,跟着他们,踏入了这座神秘的深海设施。
闸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海水彻底隔绝。压力感瞬间消失,温度宜人。通道墙壁是某种会自体发光的乳白色材质,光滑洁净,没有任何接缝或装饰。空气清新,带着淡淡的、类似海藻和臭氧的混合气味。
他们沿着通道前行,途中经过几个岔路,偶尔能透过透明的内壁看到其他区域:有布满各种不明仪器、仿佛实验室的房间;有种植着茂密、发出微光的水下植物的生态区;甚至还有一个开阔的空间,里面悬浮着数个与之前捕获他的构造体相似的、但更加复杂的生物机械融合体,似乎正处于休眠或维护状态。
这里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种高度发达且自成一体的文明痕迹。是另一个“回声议会”那样的抵抗组织?还是……某种一直生存在深海、与世隔绝的智慧种族?
最终,他们来到一扇门前。门自动滑开,里面是一个相对宽敞的房间,陈设简洁:一张类似床铺的柔软平台,一张固定的小桌,两把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甚至还有一个发出潺潺水声、模拟自然溪流的壁挂装置。看起来像是一个接待室或临时的居住舱。
向导示意他进去,然后便退到门外。门再次关闭,但没有上锁的声音。
林启站在房间中央,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这里没有监控探头(至少肉眼看不到),也没有明显的通讯设备。他将数据模块小心地放在桌上,自己则走到那面模拟溪流的墙壁前。水流声真实而舒缓,水中还有一些微小的、发着蓝光的微生物在游动,栩栩如生,几乎可以乱真。
就在这时,房间一侧的墙壁突然变得透明,显露出隔壁另一个类似的房间。而那个房间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同样惊讶地抬起头,望向这边。
是艾莉西亚!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和他类似的、柔软的无标识灰色衣物,但眼神依旧锐利,除了疲惫,更多的是困惑和警惕。显然,她也经历了类似的“接待”流程。
“林启!”她隔着透明的墙壁,压低声音喊道,同时快步走到墙边,用手触摸那透明的界面——是实体的,无法穿透。
“艾莉西亚!你没事!”林启心头一松,巨大的庆幸涌了上来。他还以为……
“我被类似的……东西带到这里。比你早一些。”艾莉西亚语速很快,“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是谁?你有受伤吗?”
“我不知道。看起来像是一个深海基地,科技水平很高。我没有受伤。”林启快速回答,“‘深潜者’号……海因茨他们……”
艾莉西亚的眼神一暗,点了点头,显然她已经猜到了结局。“数据模块?”
“在我这里。”
两人隔着透明的墙壁,迅速交换了各自获救(或被俘)后的有限信息。艾莉西亚的逃生舱在轨道打击余波中受损更重,几乎失去功能,也是在濒临窒息时被类似的触手构造体拖走,带到了这里。她比林启早到大约半天,经过了类似的清洁和分析流程,然后被安置在这个房间,期间没有任何人与她交流,只有一些无声的构造体送来过食物和水——那食物是合成的,但口感和营养无可挑剔。
“他们在观察我们。”艾莉西亚得出结论,“高标准的隔离,无交流,但提供生存保障。像对待……珍贵的、需要研究的样本,或者需要评估的访客。”
林启想起那深海构造体“前往。展示。不同”的指令。看来,“展示”的对象,就是这座基地的主人。而他们,正在等待“评估”。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再次滑开。这一次,走进来的不再是沉默的向导。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约四十、面容沉静、眼神睿智的男人。他穿着与基地风格一致的、简约的深蓝色制服,没有任何军衔或标识。他的步伐沉稳,气质内敛,既不像学者那样书卷气,也不像军人那样外露锋芒,更像是一位……深海的守望者。
他在两人房间中间的透明墙前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林启和艾莉西亚,然后用一种清晰、温和、略带一丝奇异腔调的通用语开口:
“欢迎来到‘珊瑚城’。我是这里的……协调员之一,你们可以叫我‘蓝影’。很抱歉以这种方式邀请二位前来。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确认你们是否是我们等待了许久的那把‘钥匙’,以及……那缕终于穿透深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