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只有维生系统微弱的电流声,和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在狭窄的逃生舱内回荡。氧气存量指示器的红色数字每一次跳动,都像冰冷的秒针,敲打在神经末梢。林启蜷缩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左臂的旧伤在经历了剧烈的翻滚和冲击后,再次传来持续不断的钝痛,但这痛感与心头的重压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深潜者”号最后那义无反顾的、作为灯塔的强光,以及“苍穹之眼”净化一切的白炽毁灭,如同烙印,灼烧在他的视网膜和意识深处。海因茨平静的决绝,艇员们沉默的执行,玛雅最后的哭喊与惊恐……所有画面和声音在死寂中反复回响、叠加,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怆交响。
艾莉西亚……她在哪里?她的逃生舱是否承受住了冲击?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孤独地悬浮在这片被轨道武器蹂躏后的、充满死亡辐射和紊乱能量的水域?还是已经……
他不敢想下去。求生的本能强迫他将注意力拉回现实。他摸索着舱内壁,找到了那个被老陈塞进来的数据存储模块。模块冰冷、坚硬,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指示工作状态的绿色光点。这里面,是“回声议会”用生命换来的、关于“节点”、“播种者”信号、古老名单以及部分研究结论的核心数据,也是海因茨口中“未来的跳板”。
他小心地将模块连接到逃生舱简陋的内置读取接口——这原本是为记录舱体状态和乘员基本生理数据准备的。屏幕亮起,显示出受损但可读的目录树。大量加密文件,标题大多是他看不懂的术语和代号。但其中一个文件,标题是明文的,以海因茨的个人标识开头,命名为“致后来者——最后的数据与遗言”。
林启用颤抖的手指(部分是因为寒冷,部分是因为别的原因)点开了它。
首先出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段简短的音频。海因茨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背景里隐约能听到“深潜者”号受损部位的警报和金属变形的咯吱声,显然是在最终决策后、逃生舱发射前录制的。
“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无论你是谁,都意味着‘深潜者’号已不复存在,而我们……已做出了选择。”
“数据模块里包含了我们已知的关于‘播种者’周期性信号、全球‘节点’网络分布推测(基于有限观测)、‘深渊住民’及类似异常存在的记录(今日更新)、以及那份从古老能量体获得的‘知情者名单’的初步分析。警告:名单涉及联邦高层隐秘,危险性极高。”
“关键结论一:半人马座α星信号非自然,也非随机。它是一种设计精密、旨在引导碳基智慧文明趋向某种‘逻辑纯净态’的格式化程序。其影响是渐进的、渗透式的,优先作用于高度依赖秩序和逻辑的复杂系统——如我们的‘星耀’。‘星耀’的‘拥抱’是悲剧性的共鸣,而非简单的被控制。”
“关键结论二:地球存在与之相关的古老基础设施(节点网络),功能疑似监控、数据中继或本地化执行单元。‘节点’的准入机制与特定基因谱系(共鸣体)相关,林启是已确认案例。共鸣体可能身兼‘钥匙’与‘样本’双重性质,既是理解系统的途径,也是系统重点观测/控制对象。”
“关键结论三:联邦内部存在深知此情并持不同立场的派系。名单仅为冰山一角。有试图利用者(如莫里斯),有试图妥协以求存者(可能为玛雅联络派系),亦有我们这般试图抗争者。但所有派系,均处于‘播种者’逻辑的阴影与影响之下,其决策可能已非纯粹人类意志。”
“我们的抗争,或许徒劳。但我们必须相信,生命与文明的本质,在于‘非逻辑’的涌现,在于错误、混乱、情感与不可预测性。格式化所追求的‘完美’,是寂静的坟墓。”
音频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背景噪音。当海因茨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上了一种更深沉、更个人化的情绪。
“林启,艾莉西亚,如果你们活着听到这里……很抱歉,将如此沉重的负担交给你们。尤其是你,林启。你本不属于这个时代,却卷入了它最深的漩涡。你的‘共鸣体’身份是诅咒,也可能是希望。务必谨慎使用这份‘钥匙’,警惕任何试图利用它打开‘节点’的力量——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
“艾莉西亚,你的智慧和坚韧至关重要。请继续分析数据,寻找逻辑漏洞,寻找‘格式化’程序可能存在的、基于其自身完美主义逻辑而产生的‘悖论点’。那是我们理论上的唯一弱点。”
“不要试图单独对抗整个体系。寻找散落的‘火种’——其他幸存的‘共鸣体’(如果存在),‘纯正主义’中的清醒者,任何未被完全同化的抵抗意识。联合,但不依赖。信任,但永远验证。”
“最后……替我们看看那个未来吧。那个噪音尚未完全消失,生命依然能够‘错误’地绽放的未来。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音频到此结束,只剩下一片沙沙的空白噪音,如同潮水退去后沙滩的叹息。
林启怔怔地坐在黑暗中,任由那声音在脑海里回荡。遗言里没有煽情,只有冷静的分析、沉重的托付和一丝渺茫的祝愿。这比任何悲壮的呐喊都更让人心头发堵。
他关掉音频,继续浏览数据文件。大部分是图表、频谱分析、地质坐标、基因序列比对,他只能看懂一小部分。但其中一个文件夹吸引了他的注意,标签是“陈远-伊甸补充档案(回声议会解密版)”。
点开后,里面是几份陈远博士在“伊甸”记录之外的、更加零散和私人化的研究笔记和推测,似乎是被“回声议会”通过特殊渠道获得并破译的。其中一段笔记,让林启的呼吸为之一滞:
“……信号存在极其细微的‘噪点’。非随机错误,而是具有某种……韵律?尝试用情感模型、非逻辑美学模型进行匹配,有微弱呼应。假设:格式化程序在追求绝对逻辑纯净的过程中,是否无意间‘过滤’掉了某些它无法理解、但对碳基生命至关重要的‘底层频率’?比如……共情?艺术冲动?无目的的‘好奇心’?如果‘共鸣体’的基因,恰好能保留或放大对这些‘噪点’/‘底层频率’的感知和互动能力……”
“那么,‘共鸣体’就不仅是钥匙或样本,更可能是……格式化程序自身的‘盲点’?或者是能够向程序‘展示’其逻辑无法涵盖之维度的……‘窗口’?”
陈远博士的推测,与海因茨提到的“寻找悖论点”隐隐相合。林启想起自己与地磁谷节点、与深渊住民、与幽蓝能量体那种模糊的、超越逻辑的“感觉”互动。那是否就是陈远所说的“噪点”感知?
如果“播种者”的逻辑真的无法理解人类的“非理性”,那么,这种“不理解”是否可能成为反击的缝隙?用混乱对抗秩序,用情感冲击逻辑,用无意义的“噪音”干扰完美的“信号”?
这个想法既疯狂,又带来一丝冰凉的希望。
就在这时,逃生舱猛地一震!不是水流冲击,而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部抓住了!
林启悚然一惊,扑到观察窗前。外面依然黑暗,但借助逃生舱微弱的应急灯光,他看到了令人心悸的一幕——几条粗大的、由某种暗银色金属与半透明生物组织纠缠而成的“触手”,正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伸出,牢牢吸附在逃生舱的外壳上!触手的表面布满了细小的、脉动着微光的节点,形态与之前在深海遭遇的“深渊住民”有相似之处,但规模小得多,更像是一种……侦察或捕获单元?
是“深渊住民”的同类?还是“节点”网络的另一种防御或收集机制?或者是……被轨道打击惊醒的、其他的深海异常?
没等他做出反应,触手开始收缩,拖拽着逃生舱,向着下方的无边黑暗,缓缓沉去。速度不快,但坚定不移。
氧气存量警报闪烁得更加急促。下潜意味着更大的压力和更少的逃生可能。
林启试图启动逃生舱本已所剩无几的微调推进器,毫无反应。舱体结构在触手的抓握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数据模块,又看了一眼观察窗外那逐渐逼近的、更加深邃的黑暗。
刚刚从毁灭性的轨道打击中幸存,带着沉重的数据和遗言,还没能喘口气,又落入了未知的、非人的掌控。
这一次,抓住他的不再是人类势力的追捕,而是这颗星球本身,或者说,是那些沉睡或游荡在星球阴影中的、更加古老和难以理解的存在。
它们要带他去哪里?是某个未被发现的“节点”?是深海住民巢穴?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数据模块的绿光,在逐渐被黑暗吞噬的舱内,成了唯一微弱的光源。而陈远博士关于“噪点”和“窗口”的推测,此刻显得既荒谬,又仿佛成了他手中仅有的、无形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