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热液光芒如同地狱的烽火,在舷窗外翻滚升腾,照亮了附着在岩石上蠕动、闪烁着病态荧光的巨型管虫和盲虾。狂暴的磁场乱流使得艇内大部分电子设备屏幕闪烁不定,发出滋滋的噪音,只有少数经过特殊屏蔽的核心系统还在艰难运转。深度计的数字早已超出安全阈值,仍在缓慢增加,艇壳承受的压力让每一处焊接点和铆钉都发出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呻吟。
“深潜者”号如同一颗被投入熔炉的钢珠,在热液喷流与冰冷海水的交界处,沿着海沟峭壁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艰难穿行,躲避着后方虽然暂时受阻、但绝不会放弃的联合追兵。幽蓝能量体力场带来的喘息之机正在流逝,声呐背景噪音里,已经开始重新出现经过调整、试图穿透干扰的主动探测脉冲。
指挥舱内气氛凝重,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更深的忧虑取代。海因茨紧盯着勉强稳定的前视声呐图像,寻找着可能的藏身之处或迂回路径。瓦力和其他艇员则全力维持着引擎和维生系统的稳定,对抗着外部极端环境的侵蚀。
艾莉西亚在摇晃中回到与林启共处的小舱室,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顾不上休息,立刻从自己湿透又烘干、皱巴巴的内衬口袋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用防水材料包裹的电子记事板——这是她在污水处理中心控制台最后时刻,不顾一切抢出的几件核心物品之一。屏幕已经碎裂,但通过外接“深潜者”号的一个通用接口,勉强还能读取部分数据。
“名单……那几个徽记……我必须再确认一遍。”她低声说着,手指在破损的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取着模糊的图像和加密数据碎片。她的专业领域让她对联邦内部一些隐秘机构的符号系统有所了解,但“远景计划”办公室和那两位元老顾问的关联,依然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
林启靠在对面的床沿,左手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脑海中那些来自幽蓝能量体的抽象“低语”残响正在慢慢消退,但那种被庞大、非人意志“注视”和“评估”的感觉,却如附骨之疽,久久不散。“变量确认……枷锁并非不可打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鼓励,是警告,还是某种冰冷实验流程的自动提示?
他看向艾莉西亚专注的侧脸。这个曾经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女科学家,如今眉头紧锁,眼底深处除了疲惫,还有一种压抑的愤怒和不解。同伴的牺牲、哨站的惨剧、卡尔的死,还有刚刚揭露的高层隐秘,像一层层冰冷的铠甲包裹着她,也像柴薪一样点燃着她内心的火焰。
“有什么新发现吗?”林启问。
艾莉西亚摇了摇头,手指停在一个模糊的图案上,那似乎是名单末尾某个“知情者”条目的附属标记,一个极其简化的、类似神经元与齿轮交缠的符号。“这个标记……我在别的地方见过。不是官方文件,是……一次非正式学术交流的保密附件里,某个匿名参与者使用的个人图标。当时讨论的话题是关于‘非自然宇宙信号的伦理应对框架’。”
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如果这个标记属于名单上的某个‘知情者’,那就意味着,联邦内部关于地外信号的秘密研究和应对讨论,层级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广,并且与‘播种者’的名单直接挂钩。有些人,不仅知情,可能还在主动研究如何‘应对’甚至……‘利用’。”
“利用‘格式化’?”林启觉得荒谬,但联想到莫里斯的狂热,又觉得并非不可能。
“或者是利用‘格式化’带来的‘秩序’,达成某些政治或文明层面的目标。”艾莉西亚的声音很低,“比如,彻底消除‘纯种’和基因多样性带来的‘不稳定因素’,实现某种意义上的‘终极和平’与‘效率’。这或许是‘纯化派’某些极端理念背后的真正推手。”
她的话让舱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如果抵抗“格式化”的最大敌人,不仅来自星空和地下的古老造物,更来自人类文明内部那些掌握了权力和知识、却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的精英,那么这场斗争的希望,何其渺茫。
就在这时,舱内的通讯灯闪烁了一下,传来海因茨的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寻常的凝重:“艾莉西亚博士,林启先生,请到指挥舱来一下。有……特殊情况需要商议。”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来到指挥舱,发现除了海因茨和必要的操作人员,还有另外两名“回声议会”的成员在场,一男一女,年龄都在五十上下,面容严肃。他们是在潜艇其他岗位的成员,此刻被召集过来。
海因茨的脸色在暗红色的环境光映照下显得格外严峻。他没有寒暄,直接指向主屏幕上正在分析的一段数据流。“我们截获了追兵之间的一段断续通讯,经过增强和破译,发现了一些……不一致的地方。”
屏幕上显示着破译出的文字片段:
【……目标进入‘黑渊热液区’,干扰极强……请求‘锚点’更新坐标……】
【……‘锚点’信号微弱,但持续……确认与‘样本’生物标记共振……】
【……‘深潜者’内部信标状态?是否启用备用诱导方案?】
“内部信标?”艾莉西亚瞳孔一缩。
海因茨点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包括那两名后来的议会成员。“‘深潜者’号作为我们最机密的移动前哨,理论上不可能携带任何能被外部追踪的信标。我们的隐蔽性依赖于环境、技术和绝对的内部保密。但是,这段通讯显示,追兵不仅知道我们的代号,似乎还指望通过某个‘内部信标’获得更精确的定位,甚至在‘诱导方案’失效时,有备用计划。”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有内奸。有人在这艘潜艇上,向外发送着他们的位置信息。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设备运行的嗡嗡声和外面海流撞击艇壳的闷响。那两名议会成员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互相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瓦力和其他年轻艇员则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们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躲过了联合追捕和古老造物的威胁,现在你告诉我们,问题可能出在内部?”那名男性议会成员,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眼镜的工程师模样的人,声音干涩地开口。
“我也希望是误判。”海因茨的声音冰冷,“但数据不会说谎。通讯中提到的‘样本’生物标记共振,显然指林启先生。而‘内部信标’和‘诱导方案’,则暗示有内应配合了之前码头救援后的‘引导’,甚至可能影响了我们选择‘黑渊海沟’作为避难路线的决策。”
艾莉西亚脑中飞速回放:码头突如其来的救援、对“回声议会”半信半疑的接纳、海因茨提出的深入海沟建议……如果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某个更庞大计划的一部分?救援是为了控制,引导是为了将他们带入预设的陷阱或观察区?
“是谁?”林启沉声问,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短刀——武器在上艇时被收走,但他从未放松警惕。
海因茨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了那名女性议会成员身上。她大约五十多岁,面容清瘦,气质沉稳,一直负责潜艇的生命科学支持和医疗监控。她叫“玛雅”,是“回声议会”在生物基因学领域的资深研究员。
玛雅迎着海因茨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哀的平静。“你怀疑我,海因茨。”
“通讯中提到的‘样本生物标记共振’,需要近距离、持续的监控数据。”海因茨的声音没有起伏,“全艇只有你的医疗监测系统,有权限和能力对林启先生的生理指标,包括他那特殊的植入物反应,进行实时采集和分析。也只有你,有技术手段将特定数据打包,通过我们未知的隐秘频道发送出去。”
玛雅沉默了几秒钟,缓缓地点了点头。“是我。”
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空气。瓦力倒吸一口冷气,另一名议会成员更是猛地后退一步,脸上写满了被背叛的愤怒。
“为什么?”海因茨问,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失望和怒火,“玛雅,我们共事超过二十年。你一直是最坚定的‘火种’守护者之一!”
玛雅抬起头,眼中竟隐隐有泪光,但那泪光背后,是一种林启看不懂的、混合了痛苦与决绝的复杂情绪。“因为我看到了一条……更有可能保存‘火种’的道路,海因茨。一条不是靠躲避、观测和渺茫反抗,而是靠……有限合作与引导换来的道路。”
她转向林启和艾莉西亚,语气急促起来:“你们以为联邦内部全是莫里斯那样的野心家,或者薇拉那样的冷酷执行者吗?不!还有一派,他们同样看到了‘格式化’的危机,但他们认为,纯粹的抗争只会导致人类文明在对抗中被彻底抹去。他们希望通过有限度的接触、研究和引导,让‘播种者’的逻辑,理解人类‘混乱’中的独特价值,甚至……将这种‘混乱’作为一种‘有益的变量’纳入其模型,从而为人类争取到一个被‘保留’而非‘修剪’的位置!”
“所以你就出卖我们?出卖‘回声议会’?把林启当成谈判的筹码?!”海因茨低吼。
“不是出卖!是尝试!”玛雅的声音也提高了,“我将林启的‘共鸣体’数据,包括地磁谷的反应,提供给了‘远景计划’内部我信任的联络人。他们需要验证!需要知道‘钥匙’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的能开启对话!‘自由港’的追击,深海部队的出现……那是莫里斯派系和激进派的行为!我联络的那一派,他们只是想观察、接触、评估!他们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提供保护!”
“保护?用鱼雷和包围圈来保护?!”艾莉西亚冷笑,“玛雅博士,你太天真了!或者,你只是选择相信了你愿意相信的那部分说辞!你现在已经暴露,你那所谓的‘联络人’,还会在乎你的死活,在乎我们这群‘变量’的死活吗?”
玛雅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但看着周围充满敌意和失望的目光,尤其是海因茨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她最终颓然垂下了肩膀。“我……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我以为只是提供数据,辅助观测……我没想害死任何人……”
“但你让我们所有人陷入了绝境!”那名男性议会成员愤怒地指责,“你现在把追兵引到了海沟最深处!外面是联合舰队,这里是死亡环境!我们可能永远出不去了!”
就在这时,声呐员再次急报:“指挥官!热液区边缘发现新的高速目标!不是之前的型号!更小,更快,特征……像是无人深潜探测器!数量很多,正成扇形散开,进行精细网格化搜索!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我们所在的这片狭窄缝隙!”
玛雅的“内部信标”,显然还在工作。而她的“联络人”派系,或者已经控制了局面,或者……已经放弃了温和的“观察”,选择了更直接的“回收”或“清除”。
内奸已明,但危机不仅没有解除,反而因为信任的彻底崩塌和位置的无保留暴露,变得更加致命。
海因茨看着玛雅,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解除她的一切权限,隔离。全力应对搜索。我们还没到绝路。”他转向其他人,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启动‘最终预案’。我们要利用这里的热液和磁暴,给那些猎人,制造一场他们永生难忘的‘深海葬礼’。”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在这地壳裂口的深处,所谓的“最终预案”,可能也只是另一场绝望的赌博。而叛徒的阴影,已经如同这深海的黑暗,渗透到了这艘承载着最后希望的孤舟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