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冲信号如同深海中的萤火，明灭不定，却清晰地勾勒出一条“邀请”的路径。那个被称为“深渊住民”的庞然巨物，在发出那组简单的“指引”脉冲后，便缓缓向侧后方退去，最终融入声呐屏幕边缘的混沌背景噪音中，消失了。没有攻击，没有进一步的交流，只是沉默地让开了通往海沟更深处的方向。
潜艇内，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困惑。低照度的暗红色灯光重新亮起，照亮每个人苍白而惊疑不定的脸。
“它……走了？”瓦力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声音干涩。
“更像是……指明了方向，然后观察。”海因茨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同样充满了不确定，“按照它指示的方位，调整航向，深度保持，最低速度前进。保持最高警戒。”
引擎重新以极低的功率启动，潜艇像一条谨慎的盲鳗，缓缓滑入巨物让出的通道。外部依旧是无尽的黑暗，主动声呐不敢开启，仅靠被动阵列收集着周围最细微的水声信息。只有林启手腕下植入点的灼热感，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那么尖锐，反而变成了一种稳定的、与某种外部场隐隐共鸣的温热。
他们被一个非人（甚至可能非地球）的智慧存在“允许”通过。这个事实带来的震撼，暂时压过了对“自由港”追兵的忧虑。
“刚才那种脉冲编码……”艾莉西亚打破了舱内的沉默，看向林启，“你确定源自陈远博士的档案？”
林启点头，揉着依旧发烫的手腕。“虽然参数不完全一致，但数学结构和频率谐波关系非常类似。陈远博士在注释里提到，那是基于对最早接收到的、非自然宇宙背景噪音的几种解析假设之一，他认为那可能是一种‘宇宙尺度文明用于标识存在或维持基础网络同步的底层协议’，类似……心跳？”
“底层协议……心跳……”艾莉西亚喃喃重复，眼中光芒闪动，“如果那个‘深渊住民’，或者制造它的文明，使用了类似的底层通信框架，哪怕经过了亿万年的变异和适应，其核心数学美感可能保留……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你凭借人类科学家基于片段信号做出的假设性推导，能与它产生最低限度的‘共鸣’。”
她转向通讯器方向：“海因茨指挥官，你们‘回声议会’对这类深海异常存在，有多少记录？它们与‘节点’网络有关联吗？”
通讯器沉默了片刻，传来海因茨略显疲惫但依然清晰的声音：“记录很少，且大多语焉不详，被视为与强烈地磁异常、地质活动相关的‘自然现象’或‘早期失控的自动化防御遗存’。将其与‘节点’网络直接关联，是最高等级的假设之一，但缺乏实证。今天……算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并且发生了非敌对互动。这改变了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
他顿了顿，继续道：“按照它指示的方位，我们正在接近‘黑渊海沟’一处已知的、磁场异常特别强烈的区域。那里有一个我们之前发现但无法进入的……结构。现在看来，那可能不是自然形成的。”
“另一个‘节点’？在水下？”林启问。
“不确定。体积和形态与地表的几何体不同。但能量特征和材质回波有相似之处。”海因茨回答，“我们原本计划在更安全的条件下进行长期观测。但现在……”
但现在，他们被一个深渊巨物“指引”着前往那里。这不再是观测，更像是被动的“应邀访问”。
航行了大约半小时，周围的磁场干扰越来越强，连艇内的一些次级仪表都开始出现跳数。被动声呐传回的信号也变得杂乱，充满了诡异的回波和折射。
“检测到前方大规模金属结构！”瓦力的声音带着震撼，“轮廓……不规则，但整体呈环状！部分嵌入海沟岩壁！尺寸……非常巨大！”
屏幕上，声呐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扭曲的环形轮廓，像一只沉没在深渊的巨环，或者某个庞大设施断裂的基座。其表面并非光滑，似乎有复杂的附着物和破损。
“就在这里停泊，保持距离。”海因茨下令。
潜艇悬停在离那环形结构数百米外的水域，如同一条小鱼面对沉没的古老神殿。外部照明依旧不敢开启，只有几个低强度的广角环境光摄像头，将极其黯淡、几乎全是噪点的画面传回主屏幕。
那是一个难以形容的造物。巨大的金属环（或弧段）直径可能超过千米，材质在微光下呈现出非反射性的哑黑暗色，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深海沉积物和奇特的、发出微弱生物荧光的管状生物。环体有多处断裂和扭曲，仿佛经历过可怕的暴力摧残。在环的内侧，可以看到一些规律排列的、早已失去光泽的凸起结构，类似接口或传感器阵列。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在环体中央原本应该是空荡的水域位置，悬浮着、或者说被某种力场束缚着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幽蓝色的光芒。那光芒并不明亮，却给人一种凝实、古老的感觉，内部似乎有无数的数据流在飞速闪烁、湮灭、重组。
“那是……能量体？还是某种全息记录？”艾莉西亚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那些飞速流转的光符号。
“无法确定。但它的能量特征读数……与我们之前捕捉到的、来自半人马座α星信号的某些‘纯净’波段，有高度相似性。”一名技术员报告道，声音带着颤抖。
半人马座α星信号？在这里？在海沟深处一个破损的环形结构里？
林启手腕的灼热感再次增强，这一次，不仅仅是共鸣，更像是一种……拉扯？仿佛那团幽蓝光芒在吸引他体内的某种东西。
“指挥官！检测到来自那能量体的主动扫描脉冲！非常微弱，但目标明确……指向我们潜艇，更准确地说，指向林启先生所在的舱室方向！”瓦力惊呼。
那团幽蓝光芒的流转速度似乎加快了些许。
“它在……识别林启？”海因茨声音凝重。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那能量体中央，光芒骤然凝聚，投射出一片相对稳定的、由无数发光线条和陌生符号构成的“画面”，并非实体，更像是直接烙印在视网膜或意识中的信息流。画面快速切换，破碎不堪：浩瀚的星空、奇异几何结构的飞船、剧烈的爆炸、星环崩解、巨大的碎片坠入海洋……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份“名单”上。
名单并非文字，而是由独特的生物电波形图谱、基因序列片段符号、以及一种类似分形徽记的图案构成，密密麻麻，至少有数十个条目。每个条目旁边，还有极其简短的、用那种陌生符号标注的“状态”：大部分是“湮灭”、“失联”、“沉默”，少数几个是“休眠”、“观测中”，只有一个，其状态在不断闪烁，标记为——“激活？共鸣中？”
而那个闪烁条目的生物电波形与基因符号特征，与海因茨之前在“伊甸”数据库中调出的、属于林启的档案图谱，惊人地相似！
“这是……”艾莉西亚呼吸急促，“一份……监控名单？‘播种者’或上一个文明周期，对特定基因谱系或‘共鸣体’的追踪记录？”
名单继续流转，在末尾，出现了另一组较小的符号，似乎是指向名单的“维护者”或“知情者”。其中几个符号，在快速变幻后，竟然逐渐“翻译”成了艾莉西亚和林启能勉强辨认的形态——并非现代文字，而是几种早已消亡的古代语言变体，以及……联邦最高科学院内部使用的、部分绝密项目的加密徽记缩略图样！
而那几个徽记，艾莉西亚认得其中一个——它属于一个她一直以为早已解散、专注于深空探测与地外文明信号分析的“远景计划”办公室。而另外两个模糊的图案，经过她大脑飞速比对旧日记忆，赫然与联邦议会中两位以低调著称、却手握实权的元老级顾问的个人印章核心元素吻合！
“联邦高层……不止是‘有人知情’……”艾莉西亚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冰冷的寒意，“是有一个极隐秘的团体，一直在秘密关注，甚至可能……有限地配合或引导着某些进程？‘远景计划’……他们到底‘探测’到了什么，又‘分析’出了什么结果，从未完全公开……”
林启死死盯着那份名单上代表自己的、不断闪烁的条目，以及旁边那个“激活？共鸣中？”的状态标记。自己不是意外苏醒的“样本”，而是某个古老监控名单上被意外“激活”的条目？他的苏醒，究竟是“起源计划”的故障，还是因为他的基因特性，在“播种者”信号周期临近增强的背景下，被这个沉睡的监控网络“检测”到了？
那团幽蓝光芒似乎完成了它的“展示”，开始缓缓黯淡，重新恢复成无序流转的状态。但那份“知情者名单”带来的冲击，却如同深海寒流，冻结了潜艇内的空气。
海因茨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了然后的沉重：“看来，‘回声议会’的某些猜测被证实了。抵抗‘格式化’的斗争，不仅在外部，更在堡垒的内部。有些人，或许早在灾难发生前，就已经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就在这时，负责监听后方动静的艇员突然急报：“指挥官！检测到多个高速水下目标从上方接近！特征匹配……是‘自由港’的攻击潜艇，而且，还有两艘未公开标识、但技术特征疑似联邦深海特勤部队的潜航器！他们似乎达成了临时合作，正呈包围阵型向我们所在区域逼近！距离已不足十公里！”
刚刚窥见惊天秘密，追兵已至。
那团幽蓝的光芒仿佛也感知到了威胁，流转速度再次加快，光芒明暗不定。而林启手腕下的植入点，在外部追兵逼近和内部古老造物的能量场双重刺激下，灼痛骤然升级，仿佛要烧穿他的血肉。
前有沉睡（或苏醒中）的古老秘密，后有联邦与“自由港”的联合围剿。
深渊之中，他们刚刚触及真相的冰山一角，却似乎已无路可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