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尖啸在密闭空间里被放大成绝望的嘶吼。艇身剧烈震颤，试图以最大功率挣脱下方黑暗中的猎手。所有非必要照明瞬间熄灭，指挥舱和走廊陷入仅剩仪表微光的暗红色调，如同巨兽受伤后收缩的瞳孔。压力变化让林启耳膜刺痛，他死死抓住床沿固定带，目光却紧盯着舱壁上那个小小的通讯扬声器——那是此刻了解外部灾难的唯一窗口。
“上浮速率不够！它太快了！”瓦力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紧张，“距离一千五百米……一千二百米……仍在加速！”
“释放所有干扰纤维！启动紧急气幕弹！”海因茨的命令斩钉截铁，但背景音里传来金属扭曲的嘎吱声，显然潜艇结构正在承受极限压力。
一阵沉闷的爆炸声隐约传来，艇身随之猛地向一侧倾斜，仿佛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是气幕弹在水中膨胀制造的扰动。干扰纤维——那些能释放复杂声学和电磁噪音的小型装置——应该也已布撒出去。
短暂的几秒钟，声呐屏上那个巨大、混合着诡异生物与机械特征的光点似乎出现了瞬间的紊乱，轨迹有了微小的偏折。
“有效！它转向了！”瓦力的声音透出一丝希望。
但希望转瞬即逝。仅仅两三秒后，那光点以更凌厉的角度修正了航向，再次笔直地朝他们冲来，速度甚至有增无减！“它适应了！或者……干扰根本没能欺骗它的核心感知系统！距离八百米！”
深海的绝对寂静被彻底撕碎，尽管隔着厚重的合金外壳，一种低沉、浑厚、仿佛无数吨金属与血肉共同摩擦震颤的嗡鸣声，开始穿透水体，隐约传入舱内。那不是机械的噪音，更像某种庞大生命体的……低吼？抑或是古老造物被唤醒时的叹息？
艾莉西亚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她快速低语：“生物与机械混合信号……能快速适应复杂干扰……这不是简单的自动化防御装置。要么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学习算法，要么……”她顿了一下，“具有某种基础意识。”
具有意识的深海造物？林启心中寒气直冒。这比最凶残的变异生物或最先进的猎杀潜艇都要可怕。未知，且明显超出“回声议会”的预料。
海因茨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急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愕：“被动声呐分析更新！目标内部脉冲频率……正在变化！它在模仿我们的引擎特征！不……是在分析，然后生成对抗频率！”
模仿？分析？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预设程序或本能反应的范畴。
“距离五百米！即将进入可视范围……如果我们有外部灯光的话！”瓦力几乎是喊出来的。
“关闭所有主动发射源！进入绝对静默！利用海沟侧壁地形，做最后的规避！”海因茨下了死命令。这是孤注一掷，意味着放弃机动性，赌对方在失去明确声学目标后，会失去追踪能力，或者撞上岩壁。
引擎声戛然而止。所有设备运转降到最低维持限度。潜艇依靠惯性，如同一条垂死的巨鱼，滑向声呐图上显示的一处海沟岩壁凸起后方。舱内陷入一种比黑暗更可怕的死寂，只有循环系统最低限度的喘息，以及每个人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那穿透水体的低沉嗡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舷窗外滚动。压力变化让舱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林启手腕下的植入点，在绝对的寂静和外部那奇异嗡鸣的刺激下，再次传来灼痛，但这次并非强烈的定位感，而是一种……混乱的、仿佛接收到无数杂乱信号的刺痛和酥麻。
“它……停下来了？”瓦力压得极低的声音传来，带着不确定。
声呐屏上，那个巨大的光点，在距离他们藏身的岩壁凸起前方不足三百米处，真的减缓了速度，最终几乎静止悬停。但它的“头部”——如果那可以称之为头部——正对着他们藏身的方向。没有离开的迹象，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猎物自己暴露。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冰水中浸泡。未知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那低沉的嗡鸣声依旧持续，但频率变得平缓，仿佛从捕食的咆哮变成了审视的低语。
“它在干什么？”另一名艇员忍不住低声问。
“扫描？分析？或者……”海因茨的声音透着极度的困惑和警惕，“在‘聆听’什么？”
就在这时，林启手腕的刺痛感骤然加剧！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冰冷的电流钻进他的脑海，试图编织成某种……模糊的意象？不是语言，不是画面，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脉冲：庞大的孤独、漫长的沉睡、被惊扰的愠怒，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某种特定频率振动的……好奇？
他闷哼一声，用力按住灼痛的手腕。
“林启？”艾莉西亚立刻察觉他的异样。
“我的植入点……它在发烫。而且……我好像能……‘感觉’到外面那个东西的一点……情绪？”林启艰难地组织着词语，自己都觉得荒谬。
“情绪？！”艾莉西亚和海因茨（通过通讯器）几乎同时出声。
“不确定……很模糊。但肯定不是机械的反馈。”林启咬着牙，对抗着脑海中那混乱的感知流。那庞然大物的“注意力”，似乎正逐渐聚焦在他手腕那个灼热的点上，仿佛那个点是一个不协调的“噪音源”，或者……一个让它感到熟悉的“信号源”？
海因茨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极其凝重：“林先生，你的‘共鸣体’特质，可能不仅仅针对地表的‘节点’。这种生物机械混合体，也许与‘节点’网络，甚至与那‘格式化信号’的源头，存在某种尚未知晓的关联。你的基因，或者你体内被那个古老信标标记过的植入物，正在与它产生某种形式的……跨介质共鸣。”
这个推测让舱内的寒意更深了一层。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林启就像一个人形信标，不仅会引来人类的追捕，还可能唤醒地球深处埋藏的、更加不可名状的存在。
“那我们怎么办？一直躲在这里等它离开？氧气和能源支撑不了太久！”瓦力焦虑道。
海因茨没有立刻回答。外面那个深渊住民的耐心似乎很好，没有丝毫离开的迹象。而“自由港”的追兵虽然被暂时甩开，但难保不会重新调整搜索策略。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僵持中，林启脑海中那混乱的感知流，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清晰。他“听”到——或者说“感觉”到——一段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脉冲，仿佛那个庞然大物内部某个古老的部件，无意识地重复着一个简单的循环指令，而那指令的底层编码结构……
“等等……”林启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它内部……有一种很基础的脉冲循环……频率组合方式……我好像……在‘伊甸’的陈远博士留下的某个注释文件里，见过类似的数学描述！是早期人类尝试与地外信号解码时，假设的几种基础通信协议之一！”
“什么？！”艾莉西亚和海因茨同时震惊。
“陈远博士的研究涉及对接收信号的初步解析！他可能记录过一些推测性的信号特征！”艾莉西亚立刻反应过来，“你能回忆起具体的频率参数吗？哪怕近似值！”
林启闭上眼睛，强行回忆在“伊甸”屏幕前看到的那些复杂图表和注释。登山者的大脑对图形和空间关系有独特的记忆力，那些看似杂乱的数据，在他脑中快速检索、比对。“基频……大概在……还有谐波关系……”
他断断续续地报出几个数字范围。艾莉西亚立刻对着通讯器重复：“海因茨指挥官！请让声呐或通讯部门，尝试用这些参数生成一个极简的、无意义的重复脉冲信号，用最低功率定向发射出去！不携带任何信息，只模仿那个基础结构！”
“你想和它‘打招呼’？用我们完全不了解的语言？”海因茨的声音充满风险权衡的沉重。
“它现在充满戒备和敌意，是因为被惊扰和无法识别。”艾莉西亚语速飞快，“林启感知到它内部有类似结构的‘自语’。如果我们发出一个同样结构但绝对无害（甚至无意义）的信号，可能会被它识别为‘同类’的‘基础噪音’，从而降低敌意，或者至少……引发它的困惑而非攻击！这是基于行为学和陌生智能体接触的推测！”
死寂。海因茨在做出可能葬送全艇人性的决定。
三秒钟后，他的声音传来，带着决断：“按艾莉西亚博士说的做。最低功率，定向，只发三次循环。”
片刻，潜艇外壳某个部位传来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振动。一道微弱到极致、按照林启提供参数编码的简单脉冲，射向了三百米外那个悬浮在黑暗中的深渊巨物。
声呐屏上，代表巨物的光点，似乎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声，戛然而止。
深海重新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几秒后，一段全新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脉冲信号，从巨物的方向传来。更复杂，更有序，仿佛在回应，又仿佛在……提问？
没等林启他们解读这新的信号，巨物的光点在声呐屏上开始移动——不是冲向他们，而是缓缓地、似乎带着某种审慎的姿态，向侧方滑开了一段距离，让出了通往海沟更深处的部分路径。
同时，一种清晰无误的、由短促和长脉冲组成的简单序列，被重复发送过来。即使不懂其具体含义，那种重复的、指向明确的模式，也让所有人都看懂了它的意图。
它在说：“这边。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