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嗡鸣声在钢铁腔体内低沉地共振，如同巨兽加速奔跑时的心跳。艇身微微一沉，开始向着更幽暗的深海倾斜下潜。压力变化的细微感觉透过舱壁传来，耳膜有些发胀。屏幕上，代表“自由港”攻击潜艇的光点依旧顽固地咬在后面，距离在缓慢拉近。
海因茨的问题悬在狭窄的指挥舱里，混合着设备运行的微光和越来越明显的紧张气氛。
艾莉西亚的目光与林启短暂交汇。没有时间长篇讨论，眼神交换间是数月来生死与共培养出的默契——留下，无论是落入薇拉的“特别事务办公室”，还是被可能追来的莫里斯或“荆棘齿轮”截获，结局都已注定。跟这艘神秘的“深潜者”号走，至少暂时脱离了最直接的追捕，且海因茨透露的信息，残酷地印证并深化了他们已知的噩梦。
“我们跟你们走。”艾莉西亚率先开口，声音清晰果断，“但有两个条件。”
海因茨眉头微挑，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第一，信息共享。我们需要了解你们所知的关于‘节点’、‘格式化信号’以及联邦内部派系斗争的全部信息，不能有所保留。”
“合理。”海因茨点头，“这正是合作的基础。”
“第二，”艾莉西亚的目光更锐利，“我们不是下属或实验品。在涉及‘节点’探索和与‘星耀’相关的行动上，我们需要知情权和一定的决策参与权。林启的‘共鸣体’身份不能被无节制地利用。”
海因茨沉吟了大约两秒钟，这在这争分夺秒的追逃中显得格外漫长。“可以。‘深潜者’并非军事化组织，更像一个研究前哨。我们尊重专业和个体的价值。具体权限和协作方式，可以在脱离危险后详细拟定。”
他转向林启：“林先生？”
林启点了点头。他对这艘潜艇和这群人仍充满疑虑，但眼下，这是唯一的、或许能通往答案的船。“我同意。”
“很好。”海因茨不再废话，立刻转身对操作台前的一名年轻艇员下令，“瓦力，启动‘涡流’协议，目标‘黑渊海沟’边缘。全速，保持静默航行。”
“是，指挥官。”被称作瓦力的艇员手指在触控屏上快速滑动。
海因茨又看向艾莉西亚和林启：“追兵不会轻易放弃。接下来的航行会有些颠簸，甚至有一定风险。‘黑渊海沟’是这片海域地质活动最复杂、磁场最紊乱的区域，也是我们已知的少数几个能干扰先进声呐追踪的自然屏障。但那里环境恶劣，水文资料不全。你们最好先回休息舱固定好自己。”
话音刚落，艇身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推了一把，下潜角度变得更陡。林启和艾莉西亚猝不及防，差点摔倒。海因茨自己却稳稳抓住旁边的扶手，显然早已习惯。
“他们发射了主动声呐脉冲，试图精确定位！”瓦力报告道，声音还算镇定。
“不理睬。继续下潜，进入跃温层后启动干扰纤维。”海因茨的命令简洁有力。
林启和艾莉西亚在另一名艇员的指引下，迅速返回先前那个小舱室。舱室内壁上的几个卡扣弹开，是简易的安全带。他们刚把自己固定在床上，更剧烈的晃动就开始了。
潜艇仿佛变成了一叶在狂暴激流中挣扎的小舟，忽而被向上抛起，忽而又猛地沉坠。金属结构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不知哪里的管道传来液体晃动的汩汩声。灯光闪烁了几下，稳定下来，但明显调暗了，切换到某种节能或隐蔽模式。
压力感越来越强，不仅仅是水压，还有一种心理上的重负。他们正冲向地图上未曾标注完全的黑暗深渊，后面是紧追不舍的致命猎手。
“你觉得，他们的话有多少可信？”在又一次剧烈的颠簸间隙，艾莉西亚低声问，目光看着舱顶那盏稳定得有些诡异的灯。
“关于‘节点’和‘格式化’，逻辑上能串联我们已知的碎片。”林启思考着，左臂伤口在颠簸中传来隐隐痛感，“他们对我们行动的了解程度，也侧面证实了其情报能力。但动机……‘为人类保留火种’，这个目标太大了，需要更多佐证。”
“而且他们显然早有准备。”艾莉西亚补充，“从关注你苏醒，到码头精准救援……他们的资源网络和行动效率，远超一个单纯的‘研究前哨’。”
“那个海因茨，不像纯粹的学者或军人。”林启回想起对方那种混合的气质，以及下达命令时的果决。
“更像是……某种‘特使’。”艾莉西亚下了判断，“背后应该有更庞大的、未浮出水面的组织。‘深潜者’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又是一次猛烈的晃动，伴随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无数砂砾摩擦船壳的声响。随后，颠簸感明显减弱了，潜艇似乎进入了一片相对平稳的水域，但引擎的嗡鸣变得更加低沉费力。
舱门滑开，海因茨再次出现，脸色比刚才松弛了一些，但眼神依旧严肃。“暂时甩掉了。‘黑渊’的复杂洋流和磁异常干扰了他们的追踪。但我们不能停留，必须继续向海沟深处移动，那里有我们一个临时锚泊点。”
他走进来，在墙边一个折叠椅上坐下，似乎打算履行信息共享的承诺。“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我们自称为‘回声议会’，是一个松散但目标一致的联合体。成员包括前联邦科学家、‘纯正主义’派别中的激进翼、部分因理念分歧脱离‘星耀’监控网络的工程师，以及……一些在‘大调整’前就存在、并保留了部分独立能力的旧时代遗产守护者。”
“‘回声议会’……”艾莉西亚咀嚼着这个名字，“那么，‘深潜者’和你们掌握的关于‘节点’的知识，来自这些‘旧时代遗产’？”
“部分是。”海因茨点头，“更多的是长达数十年的秘密调查和拼凑。我们发现，类似地磁谷的几何体，在全球范围内至少有七个已被确认的‘活跃节点’，还有更多疑似点。它们似乎构成一个古老的、沉睡的监控或传输网络。半人马座α星的信号，每隔特定的天文周期就会增强，并与这些节点产生某种共振，试图‘同步’或‘校准’。”
“你们尝试过研究这些节点吗？”林启问。
“尝试过，但进展有限。”海因茨坦言，“节点本身拥有强大的防御机制和难以理解的准入条件。强攻或粗暴破解会导致节点自毁或引发不可控的地质、能量灾害。我们缺少‘钥匙’。直到你的基因数据被‘伊甸’系统记录并触发警报，我们才意识到，‘钥匙’可能以人类基因的形式存在。”
他看向林启：“地磁谷节点对你的强烈反应，证实了这一点。你不仅是被动‘抗性’携带者，更可能是主动‘接口’。这或许是陈远那代人也未曾完全了解的层面。”
“接口？”林启心中一沉。
“与节点进行更深层次信息交换的可能性。”海因茨语气郑重，“这或许是我们理解‘格式化’本质，甚至寻找反击方法的关键。但这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节点的信息流可能超出人类大脑的处理极限，或者……本身携带着‘格式化’的逻辑污染。”
指挥舱方向突然传来瓦力急促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器响起：“指挥官！被动声呐捕捉到异常水声特征！不是追兵……是别的什么东西！体积很大，正在从海沟更深处上浮，移动轨迹难以预测！速度……很快！”
海因茨脸色骤变，猛地站起。“什么方位？特征匹配数据库！”
“方位正前下方，深度约两千米！特征……数据库无完全匹配！部分频谱分析显示，外壳材质具有非典型金属回波，内部有规律的低频脉冲，类似……生物体征与机械运转的混合信号！”瓦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非典型金属？生物与机械混合？
林启和艾莉西亚也瞬间绷紧了身体。这描述，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锈蚀山脉中那些诡异的构装体，但体积和深度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规避！紧急上浮！离开它的上浮路径！”海因茨对着通讯器吼道，同时转向林启二人，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是‘深渊住民’……我们可能闯进某个‘节点’的主动防御范围，或者……惊动了海沟里真正的‘原住民’。”
潜艇引擎发出高负荷的尖啸，艇身开始艰难地抬头，试图向上逃离。但那个巨大、混合着未知生物与机械特征的回声源，正以惊人的速度从下方的永恒黑暗中，笔直地朝着他们冲来。
屏幕上，两个光点的轨迹即将交汇。
深海的宁静被彻底打破，而他们面对的，似乎不再是人类的追兵，而是这颗星球被掩埋的、更加古老和诡异的秘密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