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纸灵·点睛
书名:异物志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4486字 发布时间:2025-12-04

民国二十三年,湘西沅陵一带,群山叠嶂,巫风犹存。

沅水边的老河口镇,有条背阴的小街,名叫“冥器巷”,巷中多是经营丧葬用品的铺子。

巷尾有家不起眼的“周记扎彩铺”,掌柜周老瞎子,其实并不全瞎,只是左眼常年蒙着黑布,右眼也总是半眯着,看人时带着一种穿透般的审视。


周老瞎子扎彩的手艺,方圆百里无人能及。他扎的纸人,体态匀称,衣饰精美;糊的灵屋,飞檐斗拱,门窗可开合;做的纸马纸轿,更是栩栩如生。

但镇上传言最多的是他的禁忌——他铺子里所有的纸人,无论男女老少,眼睛处都只留空白,从不点睛。若有主家要求,他也只淡淡一句:“点睛则活,活则招魂,不敢为也。”


这规矩传了三代。周老瞎子常对来当学徒的年轻人说:“扎彩这行,吃的是阴阳饭。咱们做的物件,是给那边用的。纸人无眼,便是死物;一旦点睛,便有了‘窍’,阴魂野鬼便能借窍附身,轻则家宅不宁,重则惹来血光之灾。”


这年秋,周老瞎子在省城读书的独孙周念祖回乡探亲。念祖十八岁,穿一身中山装,梳着分头,满口新思想,对祖父这套“封建迷信”颇不以为然。他见铺中那些精致的纸人没有眼睛,总觉得缺了神韵,几次提出要帮祖父补上,都被严厉喝止。


“爷爷,这都是心理作用。纸就是纸,糊上彩就是工艺品,哪有什么附魂不附魂的?”念祖摆弄着一个刚扎好的纸丫鬟,那丫鬟身形窈窕,面容秀美,唯独眼眶处是两个空洞。


周老瞎子闷头编着竹篾骨架,头也不抬:“你懂什么?有些规矩,是用命换来的。我师父的师父,就是因为给一个大户人家的陪葬纸童点了睛,当夜那纸童活了,引着那家小少爷走到井边……唉,有些事,宁可信其有。”


念祖撇撇嘴,不再争辩,心里却想着要找个机会试试。


机会很快就来了。镇东头富户李老爷的独女李月蓉得急病死了,年仅十六。李老爷悲痛欲绝,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特意重金请周老瞎子扎一套最高规格的“全堂彩”——童男童女各一对,丫鬟仆役四人,灵屋一座,车马轿辇齐全,还要一个与月蓉小姐身形相仿的“贴身侍女”,要梳着时兴的发式,穿着小姐生前最爱的淡紫衣裙。


周老瞎子接下活计,带着念祖日夜赶工。念祖见祖父对那个“贴身侍女”格外用心,竹篾骨架调整了又调整,糊纸时连最细微的褶皱都力求逼真,上色时更是调出一种极特别的淡紫色,不似寻常颜料。那纸侍女的身形面容,竟与灵堂上李月蓉的遗照有五六分神似。


“爷爷,这纸人……怎么有点眼熟?”念祖问。


周老瞎子手下一顿,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莫要多问。做好本分就是。”


念祖却留了心。他悄悄打听,才知道李月蓉死得蹊跷——说是急病,但有人私下传,她是与一个来镇上采风的年轻画家相恋,被李老爷发现后锁在家中,一时想不开,吞了生鸦片自尽的。死时手里还攥着一方淡紫手帕,正是那画家所赠。


葬礼前夜,所有纸活终于完工,摆满了周家后院。月光下,那些精美的纸人纸马静静立着,有一种诡异的美感。尤其是那个淡紫衣裙的“贴身侍女”,身形窈窕,面容秀美绝伦,只是那空白的眼眶在月光下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什么。


周老瞎子劳累过度,早早歇下。念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个纸侍女空洞的眼眶。他想:如果添上眼睛,该是多么完美的一件艺术品!祖父那些禁忌,不过是老一辈的愚昧罢了。我悄悄点上,明天葬礼前再擦掉,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疯长。夜深人静时,念祖偷偷起身,摸到后院,找到那尊淡紫衣裙的纸侍女。他拿出偷偷藏起的毛笔和一小碟特制的“点睛墨”(其实是掺了朱砂的墨汁),借着月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纸侍女左眼眶中点下第一笔。


笔尖触纸的刹那,念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仿佛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但他定了定神,又点下右眼。


两点漆黑的眸子在苍白的纸面上格外醒目。就在最后一笔完成的瞬间,念祖似乎看到那纸侍女的眼珠……动了一下!他吓得手一抖,毛笔掉落在地。定睛再看,纸侍女依然静静立着,眼睛只是画上去的墨点而已。


“自己吓自己。”念祖拍拍胸口,匆忙收拾东西回屋,心中却隐隐不安。


他没注意到,在他转身后,月光偏移,照在那纸侍女新点的眼睛上,那两点墨色竟微微反光,仿佛真的有眸子在转动。夜风吹过,纸侍女衣袂微动,院中其他纸人的空洞眼眶,似乎都“望”向了这个被点了睛的同类。


次日,李府葬礼。周老瞎子带着全套纸活前往。他照例检查所有纸人,当看到那个淡紫衣裙的侍女时,他浑身一震,右眼死死盯住那对点上的眼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这是谁点的?!”他声音发颤,猛地回头看向念祖。


念祖心虚地低下头:“我……我就是觉得……”


“混账!”周老瞎子扬手要打,却又颓然放下,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完了……要出大事了……李小姐是含怨横死,本就魂不安息,你这点睛的纸人又与她如此肖似……这、这简直是给她做了一个现成的‘窍’啊!”


他急急走到李老爷面前,声音发颤:“李老爷,这贴身侍女……不能用了,我拿回去重做一个,费用全免!”


李老爷正沉浸在丧女之痛中,闻言不悦:“周师傅,今日就要下葬了,哪来得及重做?这纸人我看着很好,就它吧。”


周老瞎子还要再说,却被李府管家拦下。他只得长叹一声,退到一旁,右眼死死盯着那个纸侍女,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悄悄捏起几个法诀——那是扎彩行里流传的、应对纸人异常时的应急手段,但能否镇住“点睛”又恰逢怨魂的纸灵,他毫无把握。


葬礼依序进行。到了“烧活”环节,所有纸人纸马被抬到镇外专门烧纸活的空地。法师诵经,孝子贤孙跪拜,然后点燃。


火苗窜起,舔舐着那些精美的纸活。灵屋、车马在火焰中迅速卷曲、发黑、化为灰烬。童男童女、丫鬟仆役也逐一烧毁。


轮到那个淡紫衣裙的纸侍女时,异变陡生!


火焰刚触及纸人裙角,忽然一阵阴风平地而起,卷着燃烧的纸灰打着旋儿升空!那纸侍女在火中竟没有立刻燃烧,反而……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对念祖点上的墨色眸子,在火光映照下,竟流转着妖异的光泽,仿佛真的有了生命!


“啊——!”人群中爆发出尖叫。


更可怕的是,那纸侍女的嘴唇位置,明明没有画口,却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女子呜咽声:“还我……命来……负心……人……”


声音凄厉怨毒,正是李月蓉的声音!


纸侍女的“头”缓缓转动,那双“眼睛”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一个躲在人群外围、面色惨白的年轻男子身上——正是那个与李月蓉相恋的画家!他得知月蓉死讯,偷偷回来想送最后一程。


画家与那对纸眼对视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脸色由白转青,双手乱抓,却发不出声音。


周老瞎子见状,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李月蓉的怨魂已经借这点睛纸人显形,而且执念锁定了她认为的“负心人”。若不阻止,这画家必死无疑,而且怨魂得了血食,会更加凶厉,恐将祸及全镇!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早已备好的几张黄符上,冲入火场边缘,厉声喝道:“李氏月蓉!阴阳两隔,恩怨已了!勿要执着害人,速速归去!”


那纸侍女的“头”转向周老瞎子,裂开的“嘴”发出嗬嗬怪笑:“老瞎子……你孙子……给了我眼睛……我能‘看’了……我要找到他……问清楚……”


火势突然暴涨,纸侍女整个身体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却始终不燃尽。它竟然一步步从火堆中“走”了出来!虽然下半身纸片焦黑破碎,但上半身依然完整,那双眼睛更是亮得骇人。


围观人群早已吓得四散奔逃,只剩下周老瞎子、瘫软在地的画家,以及吓傻了的念祖。


“爷爷!救……救我!”念祖瘫坐在地,看着那步步逼近的恐怖纸灵,裤裆都湿了一片。他终于明白,祖父的禁忌不是玩笑。


周老瞎子挡在孙子身前,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特制的小剪刀——扎彩匠世代相传的“断灵剪”,剪身乌黑,刻满细密符文。


“念祖,看好了!扎彩匠最后一课——如何收自己惹出的祸!”周老瞎子声音嘶哑却坚定,“我以三代扎彩精血为引,以这身皮囊为祭,送你往生!此后我周家绝后,手艺失传,也算……还了这债!”


说罢,他不等念祖反应,猛地将断灵剪刺入自己左胸——不是心脏,而是一个特定的位置。没有鲜血喷涌,却有一缕缕淡金色的、仿佛混合了无数细小符文的“气”从伤口飘出,迅速缠绕上那步步逼近的纸灵。


纸灵发出尖锐的厉啸,疯狂挣扎,但那金色气息如锁链般越缠越紧,将它拖回火堆。火焰瞬间转为诡异的青白色,温度却骤降。


“李氏月蓉,我知你冤屈,但此人(指画家)并非负你,是你父阻挠,他并不知情,近日才归来!今日我以命破法,散你怨气,送你往生!勿再滞留,害人害己!”


周老瞎子每说一字,脸色就苍白一分,那金色气息却更盛。他转向念祖,最后一眼满是慈祥与不舍:“孙儿……记住……有些规矩……是用命守的……往后……好好读书……莫再碰这行……”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化作一团耀眼的金光,猛地撞入火中!


“爷爷——!”念祖凄厉哭喊。


青白火焰轰然炸开,又瞬间熄灭。地上只剩下一堆灰烬,分不清哪些是纸活,哪些是周老瞎子的遗骸。那个画家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捡回一命。而念祖跪在灰烬前,涕泪横流,手中紧紧握着那把掉落在地的、已经失去光泽的断灵剪。


自那以后,周记扎彩铺关门大吉。念祖烧掉了铺子里所有存货和工具,再也没有碰过扎彩。他后来成为一位教师,终生未娶,将全部精力投入教育。只是每年清明、中元,他都会独自到祖父坟前,烧几个自己偷偷扎的、没有眼睛的简单纸人,默默跪拜。


老河口镇的人偶尔还会谈起那场惊心动魄的“纸灵之祸”,谈起周老瞎子以命封魂的壮烈。而“扎彩不点睛”的禁忌,也在湘西一带流传得更广、更肃穆。


有人说,在月圆之夜经过冥器巷旧址,似乎还能听到周老瞎子编竹篾的沙沙声,以及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点睛则活,活则招魂……慎之,慎之啊……”


那叹息声中,有对技艺的敬畏,对规矩的坚守,更有一位老匠人,用生命为孙子上完的、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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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谱诠释:


· 鬼物/现象: 纸灵·点睛(器物通灵·怨魂附窍) & 李月蓉(怨魂)

· 出处: 灵感源于中国丧葬文化中纸扎工艺的诸多禁忌,特别是“纸人点睛会招魂”的广泛传说,以及湘西等地巫鬼文化中对器物通灵的信仰。

· 本相:

· 点睛纸灵: 本是无生命的纸扎人偶,因被点上眼睛(“开窍”),具备了接收和容纳灵体的“窍穴”。若恰逢附近有强烈怨念、执念且属性相合的魂魄(如李月蓉之魂与仿其形制的纸人),便可能被其依附,使纸人暂时“活化”。活化后的纸灵受怨魂意识主导,能表现出超出物理限制的行为(如防火、发声),并拥有怨魂的部分能力(如锁定目标、制造恐惧)。其力量源于怨魂与“窍穴”的结合,不稳定,且惧怕特定的破法手段(如扎彩匠的秘术、纯阳精血等)。

· 怨魂(李月蓉): 因情感受挫而自杀身亡的年轻女子,死后怨念不散,执着于寻找“负心人”讨要说法。其魂魄能量因怨念而较强,但缺乏主动显形害人的能力,需要媒介(如点睛纸人)才能较大程度地影响阳世。

· 理念: 匠心有矩不可越,一窍能通阴阳界;世间怨念本无依,慎勿轻启招魂契。 本章通过“点睛纸灵”事件,深刻阐释了传统手工业中某些看似迷信的禁忌,实则可能蕴含着对自然规律(或超自然规律)的深刻认知与敬畏。故事强调了“界限”的重要性——纸人作为冥器,本就是阴阳交界处的产物,点睛则打破了生死物我的界限,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周老瞎子的牺牲,不仅是为了平息祸事,更是以最惨烈的方式向后辈揭示了坚守行业底线、敬畏未知力量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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