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开着他的解放牌货车,在一条傍着河边的公路上飞驰。
此时离县城的烤胶厂,还有百多公里的路程,只因公路蜿蜒曲折,车子跑拢目的地,至少还需要五六个小时。
夜风裹着河边的树枝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像有无数只手指在敲玻璃。
他灌了口凉透的浓茶,舌尖涩得发麻,眼皮却还是忍不住打架——从陕西汉中出发已经开了近十个小时,再往前开就四川境内,边缘山区的老路。
手机信号早就没了,星星也都躲在厚厚的云层里。
“再撑撑,拉完这趟,我回到家,就睡他妈个两天两夜!”
老李握着方向盘喃喃自语,一只手在脸上狠狠蹭了蹭。
这次活儿是给烤胶厂拉十几吨煤炭,厂方给的价高,但要求三天内必须拉到位。
他只能连轴转。
这条老路他跑过不下十次了。白天沿着河边跑,觉得两岸风景不错,还没什么,可一到夜里这条路就显得阴森可怖,半天见不到一辆车子,透着股说不出的瘆人。
路边偶尔能看到被夜风吹刮的路碑,上面的字有些朦胧,像块块沉默的墓碑。
车灯切开浓重的夜色,光柱里浮动着细密的灰尘。
突然,远光灯的尽头出现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个人站在路中间。
老李心里一紧,猛地踩下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货车在惯性下往前滑了近十米才停下。
他探出头骂了句脏话,揉了揉眼睛再看时,路中间空空荡荡的,只有被车灯照亮的碎石子在反光。
“眼花了?”老李嘀咕着,准备继续开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后视镜里有个白影,正贴着货箱往后飘。
他猛地回头,货箱绑得结结实实,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哪有什么影子?只有后轮胎碾过石子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老李的后颈冒起一层冷汗,他想起上回有个搭便车的老乡说过,这条路上出过事。
几年前有个女的在公路上骑自行车,下陡坡路被一辆大货车撞了,司机跑了,第二天发现时人已经死了,手里还攥着半截断掉的红围巾。
“老子不相信有什鬼东西!”老李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挂挡起步。
货车刚动了没几米,副驾驶座的车窗突然“啪”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人用手指弹了下玻璃。
他侧头看去,窗外只有黑漆漆的山岭,风卷着树枝乱舞。
可就在他转回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又瞥见副驾驶座上多了个东西。
一根红毛线,细细的,缠在座椅的缝隙里。
老李的呼吸顿时加重了。
他换这辆大货车以来,副驾只坐过几个男的,从没坐过女人。
他伸手想去扯那根线,手指刚碰到,线却像活了似的,顺着座椅缝滑了下去,消失不见。
“邪门了。”他咬着牙踩油门,货车轰鸣着往前冲,仿佛要甩掉看不见的什么东西。
但那敲玻璃的声音没停,时轻时重,总在他快要平静的时候,“啪”地响一下,像在提醒他似的。
开了约莫半个钟头,车灯突然照到路边,站着个穿白褂子的女人。
她背对着车头,头发很长,在风里飘得像团黑雾,手里好像还拎着个什么东西。
老李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打方向盘绕开,可那女人像是知道他要干什么,猛地转过身来。
车灯正好照在她脸上——脸色白得像纸,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
最让老李头皮发麻的是,她手里拎着的不是包,是半截红围巾,边缘处像是被扯断的,毛毛糙糙的。
“搭个车……”女人的声音飘进车窗,不高,却像锥子似的扎进耳朵里,“我要去前面的镇上……找我男人。”
老李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脚像被钉在油门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来的女人?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货车擦着路边冲了过去,后视镜里,那女人还站在原地,白褂子在黑夜里很是醒目,手里的红围巾被风吹得老高。
他不敢再看,把油门踩到底,货车疯了似的往前跑。
仪表盘的指针快指到顶,风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敲玻璃声混在一起,吵得他头疼欲裂。
突然,副驾驶座位传来一阵浓浓的怪味,像是劣质的雪花膏,直刺鼻孔。
老李愕然地转头,只见副驾驶座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正是刚才那个穿白褂子的女人,脸贴着车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夸张地咧开着。
她的手搭在老李的胳膊上,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搬运出来的冻鱼。
“你……你下去!”老李吓得浑身发抖,想甩开她的手,却发现自己动不了,方向盘像被焊死了一样。
女人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手里还攥着那半截红围巾。
她把围巾往老李眼前凑,老李这才看清,围巾上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是干涸的血迹。
“他说等我……”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他说带我去成都耍……可他跑了,把我丢在这儿……”
老李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恐惧像潮水似的涌上来。
他猛地发现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缠上了红毛线,越收越紧,勒得皮肤生疼。
“我要去找他……”女人的脸离得越来越近,老李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土腥混着腐烂的味道,“你带我去,好不好?”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亮起一串灯光,是对面驶来的一辆大汽车!
老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尽全力按响喇叭。刺耳的鸣笛声划破夜空。
那女人的身影一下没了,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和那缠着的红毛线也消失了,副驾驶座上空空如也,只有那股腥臭味还残留在车里。
对面的车是辆油罐车,司机探出头骂了句脏话,很快就驶了过去。
老李借着这股劲,死死攥着方向盘往前冲,直到看见县城的灯光出现,才猛地踩下刹车,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后背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浸透。
他在烤胶厂的休息室里,呆到天亮时才敢出来。
检查货车的时候,发现副驾驶座椅的缝隙里,卡着半截红围巾,边缘处的毛线和他手腕上勒出的痕迹一模一样。
后来老李再也没跑过那条老路。每次跟同行的朋友喝酒,他都会把这事讲给他们听。
有人说他是累糊涂了,有人说他是真撞了邪。
只有老李自己知道,那个穿白褂子的女人,还在那条路上等着,等着有人能载她,去那个永远到不了的镇子上。
就像那截红围巾,缠在记忆里,越勒越紧,一辈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