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婆给我讲了一个凄婉动人的鬼故事。
说是有个叫阿明的,第一次在河湾边见到晚桥时,她正蹲在青石板上洗一块红布。
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她的白裙子浸在水里,裙摆随波晃着,像朵刚绽开的白荷花。
“这水凉,别泡太久。”阿明扛着锄头从田埂上下来,忍不住多嘴。
他是邻村来这边帮亲戚守果园的,刚到三天,还认不全村里的人。
女孩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
“我叫晚桥。”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你是新来的阿明吧?我听我娘说过。”
阿明的脸腾地红了。他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姑娘,连头发丝都像是刚洗过,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
那天他们说了半宿的话,晚桥说她就住在河对岸的老槐树下,家里只有一个娘,靠编草席过活。
从那以后,阿明每天收工都会绕到河湾。
有时晚桥在洗衣服,有时在采河边的酸枣,见了他就笑,递过来用荷叶包着的酸枣,酸得他眯起眼睛,心里却甜丝丝的。
他们会一起坐在石桥上看月亮。晚桥的手总是凉的,阿明想牵,又不敢,只能偷偷把自己的粗布褂子披在她肩上。
“你不冷吗?”他问。
“不冷呀。”晚桥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轻轻的,“我娘说,水边长大的人,不怕凉。”
阿明渐渐觉得离不开她了。他跟亲戚说,想在这边落户,亲戚笑着打趣:“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他红着脸点头,心里已经在盘算,等秋收了,就托人去晚桥家提亲。
可奇怪的事总在发生。每次约好去镇上赶集,晚桥都说家里走不开;阿明想送她回家,她总在桥头就停下,说娘不喜欢外人进院子;还有她那块总在洗的红布,阿明问过好几次,她只说是给娘做新衣裳的,却从没见她晾过。
这天夜里,阿明揣着攒了半个月的钱,想给晚桥买支银簪子。
他路过村头的老碾盘,看见几个老人蹲在那里抽烟,说话声飘过来,像针似的扎进他耳朵。
“……就河对岸老王家的姑娘,叫晚桥的,前年夏天在河里捞草席,被冲走了……”
“可不是嘛,捞了三天才在下游找到,身上还裹着块红布,说是她娘刚给她做的嫁妆……”
“她娘受不了打击,没过半年也去了,那老房子空着,荒得都长草了……”
阿明手里的钱袋子“啪”地掉在地上,硬币滚了一地,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晚桥说她住老槐树下,说家里有娘,说在洗红布……
他疯了似的往河湾跑,石桥上空荡荡的,只有他披给晚桥的那件粗布褂子,搭在桥栏上,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晚桥!晚桥你出来!”
阿明对着河水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水面上只有月亮的影子,碎成一片一片,像被打碎的镜子。
“我在这儿呀。”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明猛地回头,晚桥就站在他身后,白裙子在夜里泛着青白的光,脸上还是那副带笑的样子,只是眼睛里没了往日的光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们说……说你……你不在了……”阿明的牙齿打着颤,连退了好几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桥栏上。
晚桥的笑容慢慢淡了。
“是不在了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月光下白得透明,“前年夏天,我正在屋里试着娘给我刚做的嫁衣,上河里的大水突然下来了,冲走了晒在河边的草席,我慌忙去捞,被水冲到河底,就没上来!”
阿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那这些日子……”
“我舍不得走。”晚桥往前走了一步,“我娘说,等我嫁了人,就不用再编草席了。我总想着,说不定能等到一个人,陪我看看这桥,看看这河……”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上的白裙子渐渐变得透明,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水渍。
阿明这才发现,她的头发里缠着水草,脚踝处有一圈深深的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捆过。
“那块红布……”阿明哽咽着问。
“是我的嫁衣。”晚桥笑了笑,眼里淌下两行水,不是泪,是带着河泥的浊水,“总也洗不干净,上面沾着泥,沾着草……”
阿明突然想起,每次晚桥坐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小片水渍,很快又消失不见;想起她从不进村里,从不碰热的东西,连他递过去的热红薯,她都只捧着,说等凉了再吃。
“对不起……”晚桥的身影越来越淡,像要融进这夜色里,“骗了你这么久。我只是……只是想知道,被人放在心上,是什么滋味。”
她抬起手,像是想摸摸阿明的脸,可手伸到一半,就化成了水汽。
“阿明,我走了。”她最后看了阿明一眼,眼里有不舍,还有释然,“那银簪子,别买了,以后买给你的心上人吧!”
晚桥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只有那股淡淡的皂角香还留在空气里,很快也被夜风吹散。
石桥上只剩下阿明一个人,还有那件搭在栏上的粗布褂子,上面不知何时沾了几片湿漉漉的水草。
第二天,阿明去了河对岸的老槐树。
树下果然有座塌了半边的土坯房,院里长满了齐腰的蒿草,墙角堆着没编完的草席,已经霉得发黑。
他在窗台上看见一个红布包,打开来,是件没做完的红嫁衣,布料上还沾着河泥和水草,和晚桥说的一模一样。
阿明把嫁衣埋在了老槐树下,又在河边烧了很多纸钱。
烟飘向河面,像无数只白色的手,在风里挥着。
后来阿明回了自己的村子,再也没去过那个河湾。
只是每逢月圆的晚上,他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仿佛有个穿白裙子的姑娘,还站在石桥上,笑着对他说:“阿明,今天的酸枣特别甜。”
而那座石桥,从此被村里人叫做“晚桥”。
据说夜里过桥的人,偶尔能看见桥栏上搭着件红嫁衣,还有个白影坐在桥边,手里拿着块红布,在水里慢慢洗,洗啊洗,总也洗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