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柱扛着半袋苞谷,从一片大斜坡的地里往回走时,日头正往山坳里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浸了水的麻绳。
他要路过山脚下的那片老宅子,宅子里早没人住了,断墙残垣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
有个瞎眼的五婆,还守着她那间漏风的土坯房,说是等着儿子从城里回来接她。
“二柱,帮婆个忙呗?”五婆的声音从蒿草后面突然传出来,“井里的吊桶卡着了,你帮捞上来吧。”
二柱停下脚,皱了皱眉。
那口老井在五婆房子后面傍山的地方,井口用块青石板盖着,边缘磨得溜光。
村里老人说那口井邪性,早年间闹饥荒,有户人家把饿死的娃扔进井里,后来井里就总冒怪味,大白天都能听见咕嘟咕嘟的水泡声。
“婆,天快黑了,明天再说吧。”二柱往后退了半步,蒿草叶子刮在腿脚上,痒得心慌。
“就一会儿……”五婆摸索着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冰凉,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你叔临走前说,那桶是他亲手做的,不要把它丢了。”
二柱拗不过她,跟着钻进齐腰深的蒿草。
通往那口老井的石板路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像踩在泥鳅背上。
五婆的土坯房歪歪斜斜的,窗纸破了好几个洞,风灌进去,呜呜地像在哭。
走到山脚下看到了老井,青石板盖得严严实实,上面压着块很重的石头。
二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石头挪开,刚掀开石板,一股腥臭的味道就涌了上来,像是烂掉的桃,又混着点铁锈气。
“灯,灯……”五婆在旁边摸索着,手里攥着个豁口的油灯。
二柱掏出火柴点亮,昏黄的光摇摇晃晃地照在井口,能看见井壁上长满了绿茸茸的苔藓,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吊桶的绳子卡在井边,桶身沉在水里,只露出个黑漆漆的桶底。
“帮婆把绳子解开。”五婆的身子贴得很近,二柱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来的气,凉飕飕的,带着股土腥味。
他蹲在井边解绳子,油灯放在脚边,光正好照进井里。水很清,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
突然,影子动了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水底浮了上来,长长的头发在水里飘着,像一团水草。
二柱心里一紧,揉了揉眼睛再看,水里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还有那只沉在底下的吊桶。
“婆,绳子缠住了,得下去点。”他说着,伸手去拽绳子。
“慢着。”五婆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指甲掐进肉里,疼得二柱龇牙咧嘴,“你叔说,井里不能照灯,会招东西。”
话音刚落,脚边的油灯“噗”地被她吹灭了。
周围顿时黑了下来,只有天边最后一点余光,把二柱的身影投在山坡上,像个歪歪扭扭的鬼影。
二柱的心跳到嗓子眼儿上,刚要说话,就听见井里传来“咕嘟”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里冒了上来。
“婆,我先走了!”他猛地站起来,转身就想跑,手腕却被五婆死死攥着,甩都甩不开。
“捞上来啊……”五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尖细,“你叔等着用桶呢……”
二柱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五婆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黑洞洞的,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她的脸在昏暗中白得像纸,嘴角诡异地快咧开到耳后根,露出两排黄黑的牙。
井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咕嘟,咕嘟,像是有人在底下吹气。
二柱感觉脚下的石板在晃,低头一看,井水正往上涌,漫过他的鞋,冰凉刺骨。
水里漂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是头发,缠在他的脚踝上,往水下拖。
“救……救命!”他拼命往外挣脱,五婆的手却像铁钳似的,越攥越紧。
他看见五婆的脸一点点凑近,鼻子里的土腥味直冲脑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好像映出个小小的影子,在水里挣扎。
“你叔当年,就是这么下去的……”五婆咯咯地笑起来,“他说要去捞桶,一去就没上来……现在,换你了……”
井水已经漫到膝盖,那些头发缠得更紧了,像无数只手往水底拉他。
二柱看见吊桶从水里浮了上来,桶口朝上,里面空空的,只有桶壁上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谁的血。
就在这时,他看见水底有个模糊的人影,穿着五叔生前那件蓝布褂子,正慢慢往上浮,脸贴着水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妈……啊!”二柱爆发出全身的力气,猛地甩开五婆的手,转身就往房子外跑。
蒿草刮得他满脸是血,他也顾不上,只知道拼命跑,身后传来五婆尖细的笑声,还有井里咕嘟咕嘟的水声,像在催他回去。
他一口气跑回村东头,撞开自家房门时,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娘看见他这副模样,吓得手里的水瓢都掉在地上了,“咋了?撞着啥了?”
二柱指着山岭那边的方向,半天说不出话。等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把刚才的事说出来,娘的脸“唰”地白了。
“你……你去五婆家了?”
“嗯,她让我捞吊桶……”
“傻娃啊!”娘急得哭起来,抓着他的胳膊直哆嗦,“你昨年出去后的三个月,五婆就死了!冬天很冷,没熬过去,就埋在她家房子后面的山坡里!
还有那个扔在井里的死娃儿,说听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二柱的脑子“嗡”地一声响。他想起五婆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想起井里那个没穿衣服小小的人影,想起那股腥臭的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扶着墙干呕起来。
当天夜里,山岭那边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塌了。
几个胆大的汉子,打着手电筒过去看,只见五婆的土坯房塌了半边,那口老井彻底陷了下去,井口的青石板碎成了好几块,上面还沾着些黑糊糊的头发。
没人再见过五婆,也没人再见过那只吊桶。只是从那以后,每逢到了中元节的晚上,山岭那片老宅子的地方,就会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还有个哑哑的佃细的声音在喊:“捞桶啊……帮我捞桶啊……”
二柱再也没去过老宅子。他总觉得,五婆还在那口塌了的井边等着,等着下一个路过的人,帮她把那只永远捞不上来的吊桶,从黑漆漆的水底捞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