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恺杰抱着阿荣，像两个游荡的幽灵，融入又疏离于喧嚣的人流。
刻意避开主干道，选择灯光昏暗的小巷穿行，身上的灰尘、蛛网和方才管道中的霉味尚未散尽，心脏仍因之前的惊险追逐而剧烈跳动。
他需要尽快与顾红磊他们会合，但必须先确认是否甩掉了尾巴。
在一家尚未打烊的杂货店，他买了一瓶水，顺便借用了店里的座机，拨通了顾红磊的电话，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不记名手机号。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传来顾红磊压低的、紧张的声音：
“尹局？您没事吧？”
“我没事，暂时安全。你们呢？”
“我和周老板绕了几个圈，现在城南的一个小民宿，用周朋友的身份开的房。”
人安全，则证据安全，这是不言而喻之事。
“好，保持警惕。我马上过来。”
半小时后，尹恺杰换了几辆出租车，找到了那家位于城乡接合部的小民宿。名字挺好：大屋檐。
顾红磊和周老板看上去都还镇静，但都有心有余悸的神情。
“尹局，您可算来了！那帮人什么来头？太吓人了！”周老板语速一快，有点结巴。
“现在还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么善茬子。就是今天让周老板受惊了。”尹恺杰安慰道。
“嘿嘿，是有点小惊吓，不过现在好多了。”知道被尹恺杰看穿了心思，周老板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全部备份好了，高清的。”顾红磊将笔记本电脑转向尹恺杰，“尤其是那张有旁观者的照片，我都作了强化处理。”
电脑屏幕上，经过处理的图像清晰了许多，有了特写效果。
那个身影模糊、面容依法辨认的旁观者两个细节被呈现出来：身形姿态、脖颈与肩膀的线条。
这两个细节让尹恺杰的似曾相识感越来越强烈。
几乎呼之欲出。
“这个人，我想我一定见过的，而且可能就是在我当局长之后，唉，看我这脑子。”尹恺杰下意识地用力揉着太阳穴。
“先看密码。”顾红磊点开那些数字字母组合的文件，“周老板说这像是某种旧式的加密方式，可能和特定的密码本对应。我们得找个真正的密码专家，或者……老警察。”
“老警察？”
这三个字提醒了尹恺杰。
他想起一个人——市局退休多年的老法医，也是痕迹检验和密码分析方面的专家，姓魏，为人正直，虽多年没有接触，但此人关键时刻值得依靠。他曾在多年前的一次局务会议上这样评价过：关键时刻就算把自己貌美如花的老婆托付给他，你也完全可以放心。
听闻是七年前的旧案可能涉及重大隐情，老法医果然没有推辞，让他们直接去他家。
魏法医的家在城西，那儿有一个叫做“葡萄园”的小区。这个名字并不代表那里生产葡萄，而是这个小区建在一片废弃的葡萄园上。
老人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看着顾红磊笔记本电脑上的照片和密码，一开始还脸色轻松，不时向尹恺杰他们问这问那，看着看着就神情大变。
“这些照片……如果是真的，那可是一桩惊天大案啊。爻一旻这个人，我有点印象，当年风头很劲呢，私底下关于他的议论不少，后来据说伤重而死了？人死了，案子自然也跟着死了，没人会追求一个死人的责任。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这里面大有文章呐。”
“魏老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也有同感。这些密码，还有这个旁观者，看来是问题的关键。”尹恺杰看着屏幕，说道。
“这个旁观者我也没。这种加密方式我年轻时见过，是当年某些特殊部门内部使用的一种简易密码，需要对应的日期码本或者约定俗成的密钥才能破译。”
他尝试了几种常见的日期组合和密钥规则，起初没有反应，慢慢的屏幕上浮现出一堆的乱码，最后终于发生了一些有规律的变化。
但仍无法组成完整信息链。
“这种方式还需要些时间，或者需要知道他们当时使用的特定密钥是什么。”老魏自顾自地说。
“嗯，老魏说得在理，”尹恺杰说，“我们至少方向对头，就好办了。”
几个人想献计献策，又怕干扰了老魏的思路，纷纷做出欲言又止状。
“老尹，你确定要查下去？这潭水，恐怕深不见底啊。对方反应这么激烈，连七年前的旧账都怕被翻出来，说明这背后牵扯的东西，可能杀伤力巨大。”老魏从屏幕上抬起头。
“嗯，所以必须查下去。为了欧阳荣儿是一个方面，也为了弄清楚真相。要整明白，究竟是谁在掩盖真相。干我们这一行的，真相大过命啊。”尹恺杰说这话的时候，用了毋庸置疑的语气。
老魏叹了口气，表示理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的气氛紧张而压抑。
自从离开周老板的库房，阿荣的本领似乎大了许多，此前只是安静地趴在尹恺杰脚边，此刻却一下蹿至尹恺杰肩头，眼睛却始终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模糊的人影。
大约因为注意力全集中在屏幕上，尹恺杰对阿荣的举动见怪不怪，任由其盘踞肩头。
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老魏用处理软件将照片的清晰度反复试验时，那个旁观者帽檐下露出的一小部分下颌轮廓和耳朵的形状，出现了微妙变化。
他一下子想起了这是一只典型的贴皮耳。
贴皮耳本来就不多见，还有他有些另类的下颌。贴皮耳加另类下颌，这样典型到几乎夸张的，他可没见过第二个人，饶是再不注意别人的长相，对这般容貌也难以忘怀。
那是公安局的一次内部会议。
爻一旻作为经侦支队主持工作的副职，刚提拔不久，竟也应邀参加。
会后，爻一旻亲热地搂着尹恺杰的肩膀，有说有笑地走向自己等在外面的警车。
一个没穿外套、一直沉默地跟在爻一旻身后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为爻一旻拉开车门。
然后，他微微侧过脸来，对尹恺杰露出了一个程式化的、略带谦卑的笑容。
让尹恺杰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下颌轮廓和耳朵的形状，它们不啻有些异类，下颌简直有些夸张地比别人大了半号，而他的耳垂几乎贴上了下颌骨。
如果碰巧站在此人对面，你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这是一个没有耳朵的人。
与照片上这个模糊的旁观者，几乎一模一样。
爻一旻当时随口介绍了一句：
“这是我的秘书，老钱，跟了我很多年了，办事稳妥。”
那个叫老钱的男人只好又谦卑地笑了笑，没有多言。
“他是老钱！爻一旻的秘书，老钱！”尹恺杰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是他！这个旁观者是他！”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爻一旻的秘书，竟然在暗中监视爻一旻与日本领事馆的人会面？
这说明了什么？
是爻一旻自己所派？
抑或这个老钱，另有他图——难道属于那个模糊的第三方势力？
“如果这个老钱还活着……”顾红磊说了一句。
魏法医却泼了一盆冷水：“恐怕很难。就算活着，这种鬼鬼祟祟的人要么隐姓埋名，要么因为知道得太多，懂得都懂，早就被灭口了。嘿嘿。”
他指着屏幕上经过他部分破译、依旧零散的信息：
“而且，从这些能勉强能辨认的碎片来看，这些密码记录的内容，似乎不完全是爻一旻与日本人的交易，还有一些像是向上级汇报的措辞。”
“上级？”尹恺杰抽了抽鼻孔，“现实中他的上级只有爻一旻，难道他也当了日本人的间谍？”
“嗯，也许吧，不好说。很难想像跟日本领事馆的人勾勾搭搭，只是为了吃一顿饭。但爻一旻显然层次不够，不可能是‘上级’。这‘上级’应该就出在本系统之内。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这种密码结构，有点像情报人员的简报。”老魏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如此一来，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滚起了雪球。
的确，爻一旻的秘书可能是眼线，密码可能指向一个更高层的神秘“上级”。
欧阳荣儿当年，究竟撞破了怎样一个层层嵌套的黑暗迷宫？
尹恺杰仍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而就在这时，顾红磊为尹恺杰准备的不记名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小心你身边的人，旧案水深，勿再深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