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区污水处理中心像一头蹲伏在“自由港”边缘、濒临锈蚀海湾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吞吐着城市代谢的污秽。高耸的沉淀罐外壁爬满了厚重的苔藓和盐渍，巨大的管道如同僵死的血管，在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下纵横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海腥、淤泥和化学净化剂的混合气味，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艾莉西亚选择这里作为临时数据恢复点，看中的正是其边缘性、功能性和某种意义上的“隐形”。这里仍在最低限度运行，维持着“港口”基础的污水初级处理，但早已不是关注焦点。更重要的是，它的地下深层控制室和独立服务器阵列，是为了应对旧时代可能发生的“星耀”全面宕机而设计的最后应急备份之一，物理隔绝，能源独立，且知晓其存在和访问方式的人寥寥无几。
两人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建筑背面，在一片被丢弃的滤网和破损零件堆积成的垃圾山旁，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半淹没在油腻污水中的检修井盖。井盖锈死，但艾莉西亚用随身工具熟练地撬开了边缘的暗锁。
井下是垂直的金属爬梯，深入浓重的黑暗和更加刺鼻的气味之中。他们依次爬下，大约下降了二十米，脚下变成了坚实的金属网格走道。应急照明系统早已失效，艾莉西亚打开头灯，昏黄的光柱照亮了前方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和嗡嗡作响的古老泵机。
“控制室在更下面，主反应池旁边，需要穿过二级过滤区。”艾莉西亚低声说，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显然不止于图纸。她带着林启在迷宫般的设备间穿行，避开仍在运行的机械和脚下不时出现的、泛着诡异油光的积水坑。
越往下走，环境越发恶劣。温度升高，湿度极大，空气中那股化学药剂的味道几乎让人头晕目眩。巨大的搅拌桨在深池中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轰鸣，震得脚下的网格都在微微颤抖。一些仪表的指示灯还在闪烁，显示着这个庞然大物尚未完全死去。
终于，他们在一扇厚重的、带有手动转轮的防爆密封门前停下。门上的标识早已模糊，但依稀能看出“中央控制与应急备份 – 授权准入”的字样。艾莉西亚没有去转动那个巨大的转轮，而是蹲下身，在门框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插入一把特制的物理密钥，用力一拧。
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液压声，厚重的门扇缓缓向内滑开一条缝隙。一股更加干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气味的冷风从里面涌出，与外面污浊湿热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门后是一个相对整洁、但显然年代久远的控制室。空间不大，一面墙是布满灰尘、大多已黑屏的老式监控屏幕和操作台，另一面则是一排排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服务器机柜，发出持续稳定的低沉嗡鸣。房间中央是一个独立的控制台，上面连接着一台造型笨重、但屏幕依然完好的老式终端。
“就是这里。”艾莉西亚关上门，门锁自动合拢。她走到控制台前，快速启动终端，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和生物验证（指纹和虹膜）。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原始的字符界面。
“这套系统是旧时代‘去中心化防灾网络’的遗留物，用的是完全独立于‘星耀’的底层协议和加密方式。算力有限，但足够稳定，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不会向任何外部网络发送日志或心跳信号。”艾莉西亚一边解释，一边快速敲击着键盘，调出数据接口和恢复工具的界面，“把你的东西给我。”
林启将密封袋递给她。艾莉西亚小心地取出那些焦黑、粘连的解码器残骸，特别是主板和缓存芯片部分，连接到控制台旁一个专用的、布满各种古老接口的检测端口上。她又从自己背包里拿出几个小巧的、显然是自行改装或组装的精密探头，连接到残骸的特定点位。
“开始进行物理扫描和磁场异常检测。”艾莉西亚启动了程序，屏幕上的字符开始快速滚动，“这个过程会很慢，而且不一定能成功。我们需要等待。”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控制室内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嗡鸣和终端机读盘的轻微声响。林启靠在一个服务器机柜上，闭目养神，同时留意着门外的动静。艾莉西亚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指偶尔调整着参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代表扫描进度的百分比缓慢爬升。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
就在进度条跳到百分之三十五时，艾莉西亚突然轻声“咦”了一下。
“怎么了？”林启立刻警觉。
“扫描发现了一处非常微弱的、但结构异常的电磁残留信号，位置在主处理器和二级缓存之间的总线隔离层。”艾莉西亚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特征与理论上的‘幽灵数据’驻波模型高度吻合！正在尝试进行初步的信号增强和解调……”
她飞快地操作着。屏幕上开始出现杂乱无章的波形图，然后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算法过滤和重构，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段音频的频谱图！
“成功了！至少抓取到了一部分！”艾莉西亚压抑着激动，“开始尝试还原音频……”
扬声器里传来一阵沙哑的、失真的电流噪音，然后，那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在“云端之上”听到的更加断续、模糊，但依稀可辨：
“……重复……这里是ARK-7‘播种者’研究小组最终广播……坐标索引如下……第一备份点：锈蚀山脉，地磁异常谷，深度……（严重干扰）……访问密钥：斐波那契黄金分割点序列……第二备份点：近地轨道废弃观测站‘望舒’，访问需……（干扰）……第三备份点：……（持续的尖锐噪音）……”
声音在这里被一阵强烈的干扰彻底淹没，只剩下刺耳的噪音。
“信号太弱了，只还原出开头部分。”艾莉西亚眉头紧锁，“提到了三个备份点，但只有第一个坐标和密钥相对完整。锈蚀山脉……地磁异常谷……这地方我好像在我们的环境调查数据库里见过标记，是一处强地磁干扰区，辐射水平也很高，难怪他们选择那里。”
她尝试着调整参数，试图恢复被噪音淹没的后半部分，尤其是第三个备份点的信息，但效果甚微。
“第三个备份点……会不会是关键？”林启问。
“很可能。”艾莉西亚点头，“从片段信息看，第一个点在危险的山区，第二个点在近地轨道（几乎不可能抵达），第三个点……可能才是最现实、或者保存最核心数据的地点。但信息丢失了。”
她不甘心，又尝试了几种不同的恢复算法，但收效甚微。那部分数据似乎被更强烈的干扰或物理损坏覆盖了。
就在两人为丢失的信息感到遗憾时，控制室那扇厚重的防爆门，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急促、有力、且极具规律的敲击声！
不是自然的震动或设备声响，是明确无误的敲门声！而且，用的是某种特定的节奏！
艾莉西亚和林启瞬间绷紧了身体，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这里如此隐蔽，怎么会有人找来？而且知道敲门暗号？
艾莉西亚迅速关闭了正在运行的恢复程序，屏幕恢复到待机界面。她将解码器残骸快速收起，塞进背包，同时拔出了腰间的能量手枪，示意林启躲到服务器机柜后面。
敲门声停了。几秒钟后，门外传来一个经过电子处理的、但林启绝不会听错的、冰冷而熟悉的声音：
“艾莉西亚博士，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吧，我们该好好谈谈了。关于你未经授权的独立调查，关于你私自接触并协助高危逃逸样本……以及，关于我们共同的未来。”
是莫里斯！他竟然亲自来了！而且找到了这里！
艾莉西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枪的手微微颤抖。她看向林启，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莫里斯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难道她的秘密小组里……有叛徒？
门外，莫里斯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不必紧张，博士。我没有带‘净化队’的人来，只有几个绝对可靠的助手。我始终认为，你是我们之中最有才华、也最有可能理解我宏伟蓝图的人。只是你被一些……过时的伦理观念束缚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具诱惑力：“你在地下发现的那些污染，那些‘荆棘齿轮’留下的烂摊子，不正是证明了旧时代的混乱和无序是多么可怕吗？证明了我们需要一种更强大、更彻底、更……纯净的力量，来引导和重塑这个世界吗？”
“我欣赏你的独立调查精神，博士。但你的方向错了。真正的威胁不是‘星耀’可能被‘引导’，而是我们人类自身基因库的‘污染’和‘退化’！‘播种者’的信号？那或许是一种考验，一种筛选机制！它为我们指明了方向——只有最纯净、最强大、最适应‘秩序’的基因，才有资格带领文明走向下一个纪元！”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而那个样本，林启，他就是关键！他的基因蓝图，是解开如何将‘原始潜力’与‘秩序适应性’结合起来的钥匙！你帮助他逃离，是出于妇人之仁。但现在，我带来了更好的方案。我们可以合作，博士。你帮我……说服他自愿配合研究。我们可以一起，创造出真正属于新人类的‘原型’！而不是像‘荆棘齿轮’那些老古董一样，只知道恐惧和毁灭！”
林启在机柜后，听着莫里斯这番赤裸裸的野心宣言，心中冰冷。莫里斯不仅知道“播种者”，他的目标甚至更加激进——不是对抗或逃避，而是试图主动利用“播种者”的筛选逻辑，创造出符合其“秩序”的“完美人类”？这简直是疯狂！
艾莉西亚显然也被莫里斯的话震惊了，她对着门的方向，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疯了，莫里斯！你想成为造物主吗？你想制造一批没有感情、没有自由意志、只为‘秩序’而活的奴隶吗？！”
“自由意志？”莫里斯冷笑，“自由意志带来了什么？战争、污染、无休止的内耗和最终险些导致种族灭绝的‘大调整’！真正的自由，是免于混乱和毁灭的自由！是生存和发展的自由！而这，需要强大的引导和……必要的牺牲。博士，你是科学家，你应该明白，进化本身就是残酷的筛选。”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最后的劝说：“开门吧，艾莉西亚。让我们像以前在实验室里那样，理性地探讨这个问题。把样本交给我，我们一起开启人类的新篇章。否则……”他的声音转冷，“我就不得不采取一些……不那么愉快的方式了。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而且，时间不多了。‘荆棘齿轮’的人，也在找他。落在他们手里，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控制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嗡鸣，和门外那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艾莉西亚看着林启藏身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挣扎、恐惧，还有一丝决绝。她知道，莫里斯敢亲自来，肯定做了万全准备。硬拼几乎没有胜算。
林启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大脑飞速运转。莫里斯提到了“荆棘齿轮”也在找他，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混乱？
就在这时，控制台上那台老式终端的屏幕，突然自己闪烁了一下，跳出了一行新的、并非由艾莉西亚操作触发的字符信息：
```
外部通信尝试接入……信号来源：加密频道（未知协议）……信息内容（仅文本）：
“目标位置确认。‘清洁工’就位。倒计时开始。”
```
这条信息只出现了不到两秒，就自动消失了。
艾莉西亚和林启同时看到了这条信息，心头巨震！
“清洁工”……是“荆棘齿轮”的行动代号吗？他们也锁定了这里？还是……莫里斯带来的所谓“可靠助手”里，就有他们的人？
门外的莫里斯似乎也通过某种方式察觉到了异常，敲门声变得更加急促：“艾莉西亚！没时间了！快做决定！”
控制室内，危机瞬间从一重，变成了双重绝境！
前有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莫里斯，后有可能随时突入、以“净化”为名的“荆棘齿轮”！
而他们手中，只有一段残缺的坐标信息，和一个尚未恢复完整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