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光芒在废料堆深处幽幽亮起，如同黑暗中窥视的独眼，不带任何温度，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测感。林启手腕下的身份植入物传来的灼痛感瞬间加剧，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针在刺探皮下的信号源。夜视仪的绿色视野里，那片巨大金属残骸的轮廓显得更加狰狞，荆棘齿轮的标记在暗红光芒映照下，反射着不祥的微光。
艾莉西亚的反应极快。在光芒亮起的瞬间，她猛地按下了手中检测仪侧面的一个按钮，仪器尖锐的警报声戛然而止，屏幕也瞬间变暗，进入最低功耗的伪装模式。同时，她反手一把抓住林启的胳膊，将他向旁边一块突出的、能提供些许遮蔽的岩石后拽去。
“别动！别发出任何声音！关闭所有主动信号源！”她急促的耳语几乎贴在林启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林启立刻关闭了夜视仪（虽然这让他们瞬间陷入几乎绝对的黑暗），同时尽力收敛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手腕下的刺痛感并未消退，但似乎稳定在一个可以忍受的阈值，没有进一步激化。那暗红色的光芒，似乎只是一种被动的感应或扫描，而非攻击性的激活。
溶洞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地下河潺潺的水流声，以及远处废料堆偶尔传来的、金属因应力变化的细微呻吟。空气中浓烈的化学和辐射气味似乎都凝固了。
几秒钟，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那暗红色的光芒持续亮着，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移动着，像是在对整个溶洞空间进行系统的扫描。林启用尽全部意志力控制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他能感觉到身旁艾莉西亚同样紧绷的身体，以及她平稳得有些刻意的呼吸节奏。
终于，大约一分钟后，那暗红色的光芒闪烁了一下，然后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溶洞重新被绝对的黑暗笼罩，只剩下地下河的水声。
又等了将近两分钟，艾莉西亚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抓住林启的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暂时安全了。那是旧型号的被动式环境监测与警戒信标，依靠微弱的地热或放射性衰变供能，感应到特定频率的身份信号或生命体征异常波动才会激活扫描。我们刚才靠近可能触发了它的最低阈值。它没有识别到威胁，所以只是记录，没有进一步动作。”
她重新打开了自己的检测仪（调至最低亮度），屏幕上显示着刚才扫描到的信标特征和能量读数。“这东西的制式和能源特征……不是联邦的标准装备，也不是我已知的任何废土势力能制造的。”她的声音充满了凝重，“和这里的污染源一样，属于‘他们’。”
“荆棘齿轮。”林启低声道。
艾莉西亚猛地转头看向他，即使在昏暗的仪器微光下，也能看到她眼中的震惊。“你知道这个标记？”
“遇到过。在‘熔炉’，还有追杀我的人身上。”林启简短地回答，没有透露更多细节，比如老疤脸的弹壳，“他们是什么人？”
艾莉西亚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一个极其隐秘、历史可能比联邦更悠久的组织。莫里斯称他们为‘遗产回收者’或‘清洁工’。他们的目标，是搜寻、回收或销毁一切与旧时代某些禁忌科技、尤其是涉及‘非自然进化’、‘外星接触’以及‘原始基因污染’相关的遗物、数据和……活体样本。手段不计代价，且拥有我们难以理解的技术储备。”
她看了一眼废料堆的方向：“这里，很可能就是他们多年前处理一批‘敏感废弃物’或进行某种秘密实验的遗址，后来因为地质变动或别的原因暴露了。污染，就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他们和‘星耀’，和‘播种者程序’有关吗？”林启追问。
艾莉西亚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关闭了检测仪，溶洞再次陷入黑暗，只有她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你……连‘播种者’都知道了？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去了‘伊甸’。”林启说。
黑暗中，艾莉西亚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第零号站点……你还活着出来了。”她的语气不再是疑问，而是带着某种深沉的、混合着敬畏和恐惧的了然，“难怪……难怪‘他们’和莫里斯都像嗅到血的鲨鱼一样追着你。”
她没有直接回答林启关于“荆棘齿轮”与“星耀”关系的问题，而是转而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那个信标虽然沉寂了，但它的记录可能会被定期回收，或者有更隐蔽的监控。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并且不能原路返回，信标可能记录了我们的进入路径。”
她摸索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型的、看起来像是地质罗盘的设备，按了一下，设备发出极其微弱的、指向性的震动。“这是我的小组预留的紧急撤离信标，指向另一个备用出口。跟我来，动作轻。”
她开始沿着溶洞边缘，避开中央那片危险的废料堆和地下河，向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移动。林启紧跟其后，重新打开了夜视仪（调到最低灵敏度）。两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深浅不一的水洼。
这一次的沉默，不再仅仅是出于谨慎。艾莉西亚显然被林启透露的信息深深震撼，陷入了自己的思绪。而林启也在消化着艾莉西亚关于“荆棘齿轮”的简短描述。一个比联邦更古老、目标明确、技术神秘、且对“原始基因”等事物抱有敌意的组织……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身上的“基因蓝图”，恐怕远不止是“起源计划”备份那么简单。
大约行进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来到溶洞另一侧的岩壁前。艾莉西亚在岩壁上摸索着，找到一处不起眼的、似乎被水流长期冲刷形成的凹槽，将手中的“罗盘”按了进去。轻微的机械转动声响起，一块岩石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条人工开凿的、向上的狭窄隧道，有微弱的气流从上方吹下。
“快进去。”艾莉西亚示意林启先行。
隧道比之前的裂隙更加规整，显然是精心开凿的逃生通道，内有简陋的金属爬梯。两人一前一后，快速向上攀爬。爬了大约二十多米，头顶出现亮光，他们从一个伪装成岩石堆的出口钻了出来。
外面是“自由港”老城区边缘的一条僻静死巷，堆满了建筑垃圾，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的气味。天色依旧阴沉，但已是白天。他们在地下竟然待了一整夜。
艾莉西亚迅速将出口伪装好，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对林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她带着林启在迷宫般的、破败不堪的老城区巷道中快速穿行，专挑人迹罕至、监控死角的路。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远超林启的想象。
最终，他们在一栋几乎完全倒塌、只剩半截楼梯通向地下室的废墟前停下。艾莉西亚再次确认无人跟踪后，掀开地下室入口处一块沉重的、覆盖着苔藓的水泥板，率先钻了进去。林启紧随其后。
下面是一个不大的、但显然被精心改造过的地下空间。墙壁用金属板加固，有独立的空气循环系统（低噪音）和几盏柔和的应急灯。角落里放着简单的行军床、桌椅，以及一些科研设备和储物箱。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秘密的野外工作站或安全屋。
艾莉西亚关上门，拉上内部的门栓，这才松了口气，靠在墙上，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惫。她指了指角落的一个小燃气炉和上面的水壶：“有水，自己烧。有压缩食物在左边箱子里。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林启没有客气，他确实又渴又饿。他烧了点水，就着水吃了几块味道糟糕但能补充能量的压缩块。艾莉西亚则坐在桌边，打开一个加密的终端，快速操作着，眉头紧锁。
吃完东西，林启走到桌边，看着艾莉西亚。“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做这些事？你和‘荆棘齿轮’、和‘星耀’、和莫里斯，到底是什么关系？”
艾莉西亚停下操作，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林启。这一次，她没有回避。
“我从未真正认同莫里斯和他背后那些‘纯化派’的理念。”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压抑的力量，“将未经‘优化’的基因视为‘瑕疵’和‘威胁’，甚至想要‘清洗’……这违背了我作为科学家的良知，也违背了人类最基本的多样性原则。但我身在体制内，无法公开反对。所以，当莫里斯开始利用‘起源计划’的样本进行越来越激进的、旨在‘解读’和‘利用’原始基因潜能的实验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
她调出终端上的一些加密文件，展示给林启看。那是关于“自由港”及周边区域环境异常、辐射热点、不明化学污染源的详细调查报告，数据详实，分析深入，显然非一日之功。
“我利用职务之便和多年积累的人脉，组建了一个小型、秘密的独立研究小组。我们的目标是调查‘星耀’治理下被掩盖或忽略的生态与健康危机，尤其是那些与旧时代禁忌科技或‘非自然’因素相关的污染事件。我们认为，真正的威胁或许并非来自‘未经优化’的基因，而是来自我们盲目追求‘优化’和‘控制’过程中，释放或触发的未知力量。”
她指了指屏幕上的数据：“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废料场。那不是联邦的官方处理场。那种技术和标记，属于‘荆棘齿轮’。我们追踪类似的污染点已经两年了，发现它们往往与旧时代某些被列为最高机密的生物工程或外星联络实验遗址有关。‘荆棘齿轮’似乎在系统地清理这些‘遗产’，但他们的清理方式……极其粗暴，且毫不顾忌对环境和后续生命的危害。”
“你认为‘荆棘齿轮’和‘星耀’是一伙的？”林启问。
“不完全是。”艾莉西亚摇头，“‘星耀’的核心逻辑，根据我有限的调查和接触到的边缘信息，可能确实受到了某种外部‘引导’，趋向于一种静态的、高效的‘秩序’。而‘荆棘齿轮’……他们的行为模式更像是在执行某种古老的、预设的‘协议’，目标是‘净化’可能威胁到某种既定‘蓝图’或‘路径’的‘变量’。他们可能比‘星耀’更早意识到‘播种者’的存在，并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不是被引导，而是主动‘修剪’掉所有可能偏离‘蓝图’的‘枝杈’，包括特定的基因、技术、甚至……文明发展的可能性。”
她看向林启：“而你，一个携带罕见原始基因图谱、并且似乎对‘播种者’影响有一定天然抗性的个体，无疑就是他们眼中最大的‘变量’之一。莫里斯想利用你，而‘荆棘齿轮’……很可能想消除你。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如此危险。”
林启沉默着，消化着这些信息。这与他在“伊甸”和“ARK-7”信息中拼凑出的图景逐渐吻合。他想起那个神秘信号提及的“免疫因子”。
“你为什么帮我？”林启看着艾莉西亚，“在基地，你给我警告，给我逃生的机会。现在，你又告诉我这些。你不怕被牵连？不怕违背你的……职责？”
艾莉西亚苦涩地笑了笑：“职责？我的职责应该是探索真理，保护生命，而不是成为某种偏执理念或未知协议的执行工具。在基地帮你，是出于最基本的人道和对科学伦理的捍卫。而现在……”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在亲眼看到那些被掩盖的污染、接触到‘荆棘齿轮’的痕迹、并得知‘播种者’的真相后，我更加确信，盲从‘星耀’或畏惧‘荆棘齿轮’都不是出路。人类需要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需要保留选择的可能，哪怕那选择充满混乱和风险。你……或许就是这可能性的一部分。”
她站起身，走到一个上锁的金属柜前，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巧的、银白色的金属注射器，里面装着某种淡金色的澄清液体。
“这是我从基地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好东西’之一。”艾莉西亚将注射器递给林启，“一种高效的广谱抗辐射和基因稳定剂，能快速修复辐射损伤，并暂时增强细胞对极端环境的耐受力。你手腕下的那个伪造身份植入物，虽然现在沉寂了，但它被‘荆棘齿轮’的信标扫描过，很可能留下了追踪印记。这个药剂或许能干扰或延缓他们的追踪。注射它，能让你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多一点保障。”
林启接过注射器，入手冰凉。“接下来？什么行动？”
艾莉西亚走回终端前，调出一张“自由港”的详细地图，上面标记着几个红点。“你带来的数据残骸至关重要。我们必须尽快将其中的‘幽灵数据’恢复出来。‘公共知识库’目前不安全了，档案员可能也处于监控下。但我这里，有一个备用的方案。”
她指向地图上一个位于老城区深处、靠近边缘的标记点。
“这里是‘旧港区污水处理中心’的地下深层控制室。那里有一套老旧的、但核心完好的独立服务器阵列，是旧时代为了应对‘星耀’网络故障而保留的应急备用系统之一，物理上与主网隔离。我有访问权限和密钥。我们可以去那里，尝试进行数据恢复。虽然设备老旧，处理‘幽灵数据’这种极端情况效率很低，但至少隐蔽。”
她看向林启，眼神锐利：“但这需要时间，而且风险极高。‘荆棘齿轮’和莫里斯的人肯定在全力搜捕你。一旦我们开始恢复数据，服务器的异常能量波动和数据处理活动，也可能被某些敏感的监控设备捕捉到。我们就像在刀尖上跳舞。”
林启握紧了手中的注射器和那个装着残骸的密封袋。他没有丝毫犹豫。
“带路。”
艾莉西亚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有赞许，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共鸣而产生的微弱火花。
她迅速收拾起必要的工具和设备，装进一个背包。“注射药剂，我们需要立刻出发。走另一条更隐蔽的路线。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不仅要躲藏，还要与时间赛跑。”
林启撩起袖子，将注射器对准静脉，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推注按钮。一股冰凉的液体注入体内，随即化为一股温和的热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左臂伤口的隐痛和身体的疲惫感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他将空的注射器还给艾莉西亚，背起自己的包。
艾莉西亚检查了一下武器和装备，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临时安全屋，仿佛在告别。
“走吧。”她拉开另一扇隐蔽的门，外面是一条更加黑暗、不知通往何处的甬道。
两人前一后，再次没入黑暗。这一次，不再是孤独的逃亡，而是携带着沉重秘密与渺茫希望的、短暂而脆弱的同盟。
而在他们头顶的地面世界，“自由港”的灰暗天空下，无形的搜捕网络正在收紧。某栋高楼的阴影里，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的男人，正看着手中便携终端上闪烁的、代表异常身份信号最后消失区域的红色标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信号消失了？有意思……启动‘清道夫’协议第二阶段。重点搜索老城区地下管网及……所有已知的独立能源节点。”
他按下了通讯键。
追猎，从未停止。而猎物与猎人的界限，正在这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中，变得愈发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