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的混凝土块和弥漫的尘土暂时阻隔了追兵的视线和通路，但林启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上方飞行器引擎的轰鸣和探照灯划破灰尘的光柱，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来不及辨别档案员给的新坐标具体位置，只能凭着感觉和求生本能，冲进了楼梯下方那条完全陌生、倾斜向下、更加幽深黑暗的岔道。
这条通道比维修楼梯更加古老破败，墙壁是粗糙的混凝土，布满了渗水和苔藓，脚下湿滑泥泞。空气阴冷浑浊，带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气息。通道蜿蜒曲折，似乎没有尽头，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被扭曲放大成诡异的回音。
他不知道这条通道通向哪里，是否是死路，或者潜伏着其他危险。但他别无选择。向上是死路，原路返回可能撞上追兵，只能向前，向着更深、更未知的地下前进。
跑了不知多久，身后追兵的声音逐渐被弯道和距离隔断，变得模糊不清。但林启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摸黑前进，速度不敢放慢，左臂的旧伤在剧烈奔跑和刚才的搏斗后开始隐隐作痛。手中的密封袋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也是最大的负担——它既是希望，也是招灾的根源。
通道开始出现岔路，他每次都选择向下或看起来更隐蔽、更少人工痕迹的方向。渐渐地，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化。混凝土墙壁变成了原始的岩壁，地面也更加崎岖不平。这里似乎已经脱离了通讯塔和“自由港”主要地下管网的范围，进入了某种天然或早期人工开凿的地下岩层系统。
空气变得更加潮湿，能听到隐约的、遥远的水滴声。温度也更低，寒意透过湿透的衣服侵入骨髓。林启取出那支微型冷光棒（光线已经非常黯淡），勉强照亮前方几米的范围。岩壁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用颜料或炭笔涂抹的古老标记，指向不同的方向，风格各异，显然来自不同的时代和人群。这里像是被遗弃多年的、属于地下流浪者或早期避难者的迷宫。
他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休息，更重要的是，确定自己的方位，并想办法联系上档案员或找到那个“遗忘教堂”。
又拐过一个弯道，前方出现了一小片相对开阔的凹陷，像是一个天然的岩洞。洞内干燥一些，角落里甚至有一小堆早已熄灭、只剩灰烬的篝火残迹，旁边散落着几个空罐头盒和破烂的毛毯，说明不久前曾有人在此短暂停留。
林启警惕地观察了片刻，确认没有活物气息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他靠坐在岩壁边，将密封袋小心放在身旁，解开左臂的包扎查看。伤口在刚才的扭打中又裂开了，渗着血。他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和随身携带的消毒剂（所剩无几）重新处理了一下，剧痛让他额头冒出冷汗。
处理好伤口，他拿出那个加密通讯器。屏幕一片漆黑，尝试开机也没有反应，可能是在刚才的奔逃中损坏了，或者档案员那边主动切断了所有可能被追踪的信号。他现在彻底失去了与外界的安全联系。
疲惫、伤痛、寒冷、以及孤身陷入绝境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清点身上所剩的物品：短刀、几块压缩干粮（仅够一两顿）、几乎空的水壶、损坏的通讯器、身份伪装贴片和植入物（不知是否已被标记）、还有那个装着解码器残骸的密封袋。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了解这片地下迷宫的地形，更需要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和与“守墓人”取得联系的方法。档案员给的坐标在他脑中清晰，但在这错综复杂、如同蚁穴般的地下世界，如何找到那个特定的“遗忘教堂”？
他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一些体力，决定继续探索。这个岩洞不能久留，追兵随时可能扩大搜索范围找到这里。
他选择了一条似乎有人类活动痕迹（地上有较新的拖拽痕迹）的通道继续前进。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隐约传来了微弱的水流声，还有……模糊的人声？
林启立刻停下脚步，熄灭冷光棒，将自己隐藏在岩壁的阴影里，屏息倾听。
声音来自前方一个拐角后，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似乎是两个人在低声交谈，语气急促而紧张。伴随着的，还有金属工具敲击岩壁的轻微叮当声。
不是追兵。追兵不会这样交谈和作业。是其他的地下居民？拾荒者？还是……？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拐角，借着岩壁缝隙透出的、不知来源的极其微弱的磷光（可能是某种发光苔藓或矿物），偷偷望了过去。
拐角后是一个稍大的洞穴，中央有一小潭地下泉水，水面反射着微光。泉水边，两个人影正蹲在地上，围着一堆散开的工具和几个打开的金属箱子忙碌着。其中一人身材较高，穿着沾满油污的连体工装，背对着林启。另一人则蹲在箱子旁，手里拿着一个便携式仪器，屏幕的微光映亮了她小半张侧脸。
那是一张林启绝不可能认错的脸！
艾莉西亚！
虽然她脸上沾着污渍，头发也比在基地时凌乱了许多，穿着普通的、磨损严重的野外作业服，但那双冷静、专注、此刻却微微蹙起、带着忧虑和疲惫的眼睛，林启绝对不会看错！
她怎么会在这里？在“自由港”的地下深处？而且看起来像是在……进行某种勘探或检测？
林启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出胸膛。震惊、疑惑、一丝本能的警惕，还有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重逢的悸动，交织在一起。他强迫自己保持隐蔽，继续观察。
只见艾莉西亚操作着手中的仪器（像是一种多参数环境检测仪），对着泉水和旁边的岩壁进行扫描，同时快速记录着数据。她的同伴（一个中年男人，面色黝黑，动作熟练）则用工具在岩壁上敲打着，采集样本，装入密封袋。
“……辐射读数异常，比上层平均高出三个数量级，但波动规律不符合自然衰变。”艾莉西亚低声对同伴说，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种科学家的冷静，但透着凝重，“水质分析显示重金属和特定有机化合物严重超标，与我们在B-7区发现的污染物谱系高度吻合。可以肯定，污染源就在这附近，而且正在缓慢扩散。”
“妈的，这条水脉连接着上面三个聚居点的浅层饮用水源。”中年男人啐了一口，语气愤懑，“如果污染持续扩散上去……”
“我们必须找到源头，确定污染性质和扩散机制。”艾莉西亚打断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洞穴深处一条更加黑暗的裂隙，“检测仪显示最强的信号来自那个方向。准备一下，我们得进去看看。”
“艾莉西亚博士，里面情况不明，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先回去，调集更多人力和设备……”同伴有些犹豫。
“我们没有时间了。”艾莉西亚摇头，语气坚决，“每拖延一天，污染就扩散更远。而且，‘他们’的活动最近也频繁起来，我们不能留下太多痕迹。我进去初步探查，你留在这里建立中继信号，如果我一小时内没出来，或者信号中断，你立刻撤离，把数据带回去。”
“可是……”
“这是命令，卡尔。”艾莉西亚的语气不容置疑。她检查了一下腰间的一把紧凑型能量手枪和几个挂在肩带上的检测探头，又背上一个小型背包，转身就要走向那条黑暗的裂隙。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目光无意中扫过了林启藏身的拐角阴影。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磷光中，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骤然相遇！
艾莉西亚的身体瞬间僵住，瞳孔急剧收缩，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和复杂情绪取代。她的手本能地按向了腰间的枪柄。
林启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静，没有敌意，也没有急于相认的激动。他知道，此时的艾莉西亚，未必还是那个在基地里暗中帮助他、却又身不由己的科学家。她出现在这里，从事着看似与联邦无关（甚至可能对抗联邦某些行为）的污染调查，本身就充满了谜团。
艾莉西亚的同伴卡尔也察觉到了异常，立刻抓起靠在岩壁上的武器，紧张地看向林启的方向：“谁在那里？出来！”
艾莉西亚却抬手制止了卡尔。她盯着林启看了几秒钟，那眼神仿佛要将他从内到外彻底解析一遍。然后，她缓缓松开了按着枪柄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启？”
简单的两个字，却包含了太多疑问和难以置信。
林启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站在微光能照到的边缘。“艾莉西亚博士。”他同样简单地回应。
卡尔惊疑不定地看着林启，又看看艾莉西亚：“博士，你认识他？他是谁？”
艾莉西亚没有立刻回答卡尔，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林启身上，快速扫过他狼狈的外表、带伤的手臂、以及他手中那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密封袋。“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语气复杂，“你不是应该……”
“逃亡。”林启替她说完了，“就像你给我的建议一样。只不过，路比想象的难走。”
艾莉西亚抿了抿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这里不安全。有很多人在找你，不只是莫里斯的人。还有……更危险的势力。”
“我知道。‘荆棘齿轮’。”林启说出了那个符号。
艾莉西亚的脸色明显白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她看向那条黑暗的裂隙，“但污染源头……”
“我和你们一起去。”林启突然说道。
艾莉西亚和卡尔都愣住了。
“我对辐射和异常环境有一定的……抗性。”林启没有详细解释自己的“基因蓝图”和“伊甸”的信息，只是陈述事实，“而且，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更重要的是，”他直视着艾莉西亚，“我需要信息，关于这里，关于‘他们’，关于外面发生的一切。作为交换，我或许也能提供一些……你们感兴趣的东西。”
他轻轻拍了拍手中的密封袋。
艾莉西亚的目光落在密封袋上，又看向林启坚定的眼神。她迅速权衡着。林启的出现是个巨大的意外和变数，带着他无疑会增加风险和不确定性。但他身上似乎藏着秘密，而且他对辐射的抗性（如果属实）在探索污染源头时确实可能有帮助。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对他始终怀有一份复杂的、未能尽责的歉疚。
“卡尔，你留在这里，保持警戒，建立通讯中继。”艾莉西亚最终做出了决定，语速很快，“我和他进去。如果两小时内我们没有出来，或者收到紧急信号，你按原计划撤离。”
“博士！这太冒险了！他来历不明！”卡尔反对。
“我认识他。相信我。”艾莉西亚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走到林启面前，递给他一个小型呼吸过滤器和一副夜视仪，“戴上。里面的空气可能更糟，而且没有光源。跟紧我，不要乱碰任何东西。”
林启接过装备戴上。夜视仪启动，眼前的世界变成了单调的绿色，但至少能看清轮廓。过滤器的味道有些刺鼻，但呼吸顺畅了许多。
艾莉西亚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对卡尔点了点头，然后率先钻进了那条黑暗、狭窄、不知通向何处的岩石裂隙。
林启紧随其后。
裂隙内部异常狭窄，有时需要侧身才能通过。岩壁湿滑冰冷，脚下是深浅不一的积水。夜视仪里，只能看到艾莉西亚在前方小心翼翼移动的背影。空气中那股异常的化学和辐射气味越来越浓烈，即使隔着过滤器也能隐约闻到。检测仪被艾莉西亚拿在手中，屏幕上的读数不断攀升，发出轻微的警报蜂鸣。
两人一前一后，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除了夜视仪的绿光和检测仪的微光）中，向着地心深处，向着未知的污染源头，缓缓前进。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水流声、和仪器偶尔的蜂鸣，在这与世隔绝的岩石通道中回荡。
但许多问题，已经悬在了两人之间。
艾莉西亚为何在这里进行秘密污染调查？她脱离了联邦？还是肩负着另一项秘密使命？她是否知道“播种者程序”和“星耀”被感染的真相？
而林启，这个她曾经的研究“样本”，如今携带秘密、被多方追捕的逃亡者，他的出现，又将把她卷入怎样的漩涡？
裂隙似乎没有尽头，向下，一直向下。仿佛通往地狱的阶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带路的艾莉西亚突然停了下来，身体明显紧绷。
“到了。”她低声说，声音透过过滤器，带着一丝压抑的惊骇。
林启从她身侧望去。
夜视仪的绿色视野中，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地下溶洞空间。但吸引他目光的，不是溶洞的规模，而是溶洞中央的景象——
那里，并非自然形成的钟乳石或石笋。
而是一大堆如同山丘般、杂乱堆积的、锈蚀严重的金属容器、破损的实验设备、以及大量颜色诡异、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半凝固的化学废料！许多容器破裂，内容物泄露出来，污染了下方的地下河和水潭，正是污染之源。更令人心惊的是，在这些工业废料堆的深处，隐约能看到一些更大的、结构复杂的金属残骸轮廓，风格与旧时代联邦或已知科技体系截然不同，上面依稀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非人类的符号和……那个荆棘缠绕齿轮的标记！
这里，不仅是一个污染现场。
更像是一个被匆忙掩埋、却因地质变动或时间侵蚀而重新暴露的……属于某个神秘势力的、废弃的非法处理场，或者……早期实验基地？
艾莉西亚的检测仪发出了尖锐的、持续的警报声，屏幕上的辐射和毒性读数已经爆表。
而林启腕下，那枚属于“田野调查员”的伪造身份植入物，在靠近这片区域时，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灼热的刺痛，仿佛被什么东西强烈地扫描或激活了。
几乎同时，在废料堆深处，那片带有荆棘齿轮标记的巨大金属残骸阴影中，有一点暗红色的光芒，如同沉睡巨兽睁开的眼睛，悄无声息地……亮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