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员阿基米德那双因愤怒而喷火的眸子，在听到“无法被篡改的真实声音”和“被困住”这几个词时，瞬间凝固了。他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学者面对未知谜题时的极度专注和警觉。他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缓缓直起身，目光在林启和古董商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穿透他们的皮囊，直视其下的意图。
“无法被篡改？被困住？”他重复着，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刨根问底的审慎，“把话说清楚。什么样的‘声音’？怎么‘困住’的？为什么找我？”
古董商知道此刻不能再有丝毫隐瞒，他看了一眼林启，得到默许后，快速而清晰地将他们在“云端之上”的经历简述了一遍：ARK-7的存储设备、解码出的加密广播、雷电引发的电磁脉冲、以及那理论上可能残留在解码器硬件中的“幽灵数据”。他隐去了入侵者的具体身份和“荆棘齿轮”的标记，只说是“不明武装人员”的袭击。
随着古董商的讲述，档案员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当听到“播种者程序”、“星耀的格式化信号”、“免疫因子筛选”这些词汇时，他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工作台边缘。
“……所以，”古董商最后说道，“我们怀疑，那段广播的完整音频数据，可能以‘电磁驻波残留’的形式，留在了被摧毁的解码器主板或其他核心部件上。我们需要高精度的磁场异常扫描仪、量子隧道显微探头，以及强大的算力，来尝试提取和还原这些‘幽灵数据’。整个‘自由港’，只有您这里的主服务器阵列，或许有能力处理这种级别的数据恢复任务。”
档案员沉默了很久。工作室里只剩下老旧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他走到一个老旧的档案柜前，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本厚重的、封面磨损的皮质笔记本，快速翻动着，手指划过泛黄的书页，最终停在某一页。他盯着上面的笔记看了许久，才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
“十五年前，‘知识库’接收过一批来自旧时代‘全球开源数据档案馆’的残存备份磁带。”档案员缓缓开口，“其中一部分磁带，记录了‘档案馆’在‘大调整’前夕对一些异常网络信号和数据库篡改事件的内部调查记录摘要。里面提到了几个代号，包括‘园丁’、‘修剪’……以及‘播种’。当时我只以为是某种内部项目代号或者早期网络攻击的命名，没有深究。”
他合上笔记本，看向古董商和林启：“你们带来的信息，和我多年前看到的碎片，以及我最近发现的系统性历史篡改，正在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如果‘星耀’真的被某种外部力量‘引导’，并且已经开始系统地‘修剪’人类的历史记忆，那么还原那段可能揭示真相的‘幽灵数据’，就不再是你们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文明能否认清自身处境的关键。”
他顿了顿，走到工作台终端前，快速敲击键盘，调出了一个内部系统界面。“知识库的主服务器阵列确实有足够的算力，我们也有高精度的扫描设备，用于古籍和文物的无损检测与数据化。但是……”他转过身，表情严肃，“调用这些资源，尤其是进行如此敏感、且可能触及‘星耀’禁忌的数据恢复操作，不可能瞒过所有人。服务器阵列的底层日志会被‘星耀’的监控协议记录，虽然我们有独立防火墙和物理隔离，但异常的算力调用和特定的数据恢复模式，仍可能触发警报。”
“那怎么办？”古董商焦急地问。
“我们需要一个‘掩护’。”档案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一个足够大、足够正当、足以解释我们长时间占用高算力和扫描设备的项目。正好……”他指了指工作台上那本被篡改的报告，“我正在进行的‘第三次资源战争原始文件真实性复核与数字化纠错项目’，就是一个完美的幌子。这个项目本身就需要大量的图像比对、字符识别校验和异常点分析，调用高算力和扫描仪合情合理。我们可以将‘幽灵数据’的恢复进程，伪装成这个项目下的一个‘特殊介质数据抢救’子任务。”
他看向古董商：“你说那台解码器被摧毁了，残骸在哪里？”
“应该还在‘云端之上’，通讯塔顶层的球形空间里。”古董商回答，“但那里可能还有敌人，或者被他们控制了。”
“我们必须拿到残骸，尤其是可能残留数据的主板、存储缓存芯片等核心部件。”档案员语气坚决，“没有原始介质，‘幽灵数据’无从谈起。”
林启开口了：“我去拿。我知道路径。”
档案员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他的能力，只是点了点头：“越快越好。同时，我会开始准备设备和伪造项目文件。古董，你留在这里，我需要你详细回忆解码器的具体型号、硬件架构、以及在遭受电磁冲击时，哪些部件最可能成为‘数据残留’的载体。我们需要精确的定位。”
分工明确。档案员给了林启一张“知识库”内部签发的、临时提升权限的“特别物料回收员”电子凭证（基于林启的假身份），允许他在宵禁前返回。又给了他一个加密的通讯器，用于紧急联络。
林启没有耽搁，立刻离开了“知识库”。外面依旧阴雨绵绵，天色向晚。他凭借着记忆和古董商之前画出的简图，再次潜入了地下管网，朝着通讯塔的方向迂回前进。
这一次，他更加警惕。之前遭遇入侵者，对方很可能留下了监视人员或者布置了陷阱。他尽量选择陌生的、更加曲折的路径，花费了比来时更多的时间。
当他终于从那个隐蔽的通风井口，重新回到通讯塔后方的小巷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势稍歇，但乌云依旧厚重，遮蔽了双日最后的光芒，只有“自由港”各处的零星灯火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晃动的光晕。
通讯塔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矗立在夜色中。塔身中段，有几个窗口亮着灯光，但顶层那个透明的球形空间，一片漆黑。
林启观察了许久，没有发现明显的守卫或监控。但他不敢大意，沿着塔基阴影，找到了那个维修通道的入口。门依旧紧闭，但能看出有被暴力撬开后又简单合拢的痕迹。
他侧耳倾听，里面一片死寂。他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去，反手关上。楼梯通道内黑暗潮湿，只有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他打开古董商给的一支微型冷光棒，借着微弱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消毒剂的血腥气。
攀爬到顶层维修平台，那扇通往球形空间的厚重金属门虚掩着，门板上布满了能量武器灼烧的凹痕和暴力撞击的变形。门内一片漆黑，死寂无声。
林启拔出短刀，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
冷光棒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球形空间内比他离开时更加狼藉。仪器设备东倒西歪，许多被彻底摧毁，碎片满地。空气中浓烈的焦糊味和臭氧味仍未散去。地上散落着一些黑色的装甲碎片和干涸的、颜色暗沉的血迹。
入侵者已经离开了？还是潜伏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
他屏住呼吸，目光快速搜索着解码器的残骸。很快，他在工作台附近找到了目标——那台银灰色的“万能读卡器”已经彻底变形，外壳熔化，内部元件暴露在外，许多芯片和电路板碎裂焦黑。
他蹲下身，小心地检查。根据古董商的描述，最可能残留“幽灵数据”的区域是主处理器周边的二级缓存阵列和特定的高频信号传输线路板。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已经部分熔化粘连的部件，用工具尽可能完整地切割、剥离下来，装进随身带来的、加了屏蔽层的密封袋里。
就在他专注于收集残骸时，身后极远处，靠近货梯入口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废墟本身细微噪音掩盖的金属摩擦声！
林启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停止了动作，缓缓转过头，冷光棒的光晕扫向声音来源。
在货梯门附近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动了一下。不是完整的入侵者装甲，而像是一个……蹲伏的人影？
他握紧了短刀，缓缓站起。
那个人影似乎也发现了他，从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借着冷光棒微弱的光芒，林启看清了对方。
那是一个穿着“自由港”常见的、肮脏破旧拾荒者衣服的男人，身材瘦削，脸上沾满污垢，但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充满了惊恐和……求助？
“别……别杀我……”男人声音颤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我……我只是上来找点值钱的东西……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
林启没有放松警惕，目光扫过他全身。衣服虽然破烂，但似乎过于“合身”，不像真正的拾荒者那样松松垮垮。而且，他的鞋子虽然沾满泥污，但款式和磨损程度……
“你是怎么上来的？”林启冷冷地问。
“我……我从下面的维修梯爬上来的……听说这里以前是搞研究的，可能会有好东西……”男人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神闪烁。
林启注意到，他说话时，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鼓囊处。那不是拾荒者放工具的地方。
“举起手，转过去，趴在墙上。”林启命令道，同时缓缓靠近。
男人的眼神瞬间变了，惊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猎食者般的锐利。“啧，被看穿了。”他低语一声，动作快如闪电！左手从腰间抽出的不是工具，而是一把造型奇特、枪管极短的微型能量手枪，同时右手一挥，一把薄如蝉翼的锋利飞刀直射林启面门！
林启早有防备，在对方眼神变化的瞬间就已侧身翻滚！飞刀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后面的仪器上，发出“夺”的一声闷响。同时，他手中的短刀脱手飞出，目标是对方持枪的手腕！
“铛！”短刀被对方用枪身格开，但林启已经趁机拉近了距离，一脚踢向对方持枪的手！男人手腕吃痛，能量手枪脱手飞出。但他显然也受过严格训练，不退反进，一记凶狠的肘击撞向林启的肋骨！
近身搏斗瞬间爆发！对方招式狠辣简洁，招招致命，显然是专业的杀手或特工，绝非普通拾荒者或匪徒。林启凭借“伊甸”灌输的格斗知识和多次生死搏杀的经验，勉强抵挡，但对方力量速度都不弱于他，而且招数更加阴毒。
几个回合下来，林启胳膊上多了一道血口，对方也被他的膝撞击中了腹部，闷哼后退。
“你到底是谁？”林启喘息着问，重新捡起了掉落的短刀。
男人捂住腹部，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他不再伪装，声音也变得冰冷平稳：“一个……清理垃圾的。”他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身后。
林启警惕地盯着他，突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男人身后不远处的废墟阴影里，似乎有一个微弱的红色光点，正对着自己！是狙击瞄准镜！
“有埋伏！”林启心中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地向侧后方扑倒！
“咻——”一声极其轻微的、能量武器特有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一道赤红的光束擦着林启刚才站立的位置飞过，将他身后一个金属柜子熔出一个大洞！
而那个伪装成拾荒者的男人，也趁机猛地向后翻滚，同时从身后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装置，用力按下了上面的按钮！
“嗡——”
一股无形的、低频率的震荡波瞬间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林启感到头脑一阵眩晕，耳中嗡嗡作响，身体的控制力似乎都受到了影响。这不是攻击性武器，而是……某种信号发生器？或者EMP准备？
就在林启强忍不适，试图起身追击时，球形空间破损的透明穹顶之外，夜空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了几道快速移动的、如同流星般的光点！那不是自然现象，是飞行器的航行灯！
光点迅速靠近，是两架造型流畅、无声悬浮的黑色小型飞行器，它们如同幽灵般贴近了通讯塔，底部舱门打开，投射下几道强烈的探照灯光柱，将球形空间内部照得一片雪亮！灯光中，可以看到数个全副武装、穿着与之前入侵者同款黑色装甲的身影，正利用速降索，从天而降！
空降支援！对方果然有后手，而且动用了空中载具！
那个伪装者冷笑着，对着通讯器快速说道：“目标确认，携带疑似‘样本’关联物。请求收网。”
样本？他们在找“样本”？是指ARK-7的数据，还是……指他自己这个“纯种”？
没有时间思考了！探照灯光柱已经锁定了他！速降的士兵即将落地！
林启抓起装有解码器残骸的密封袋，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个维修通道门！必须立刻离开！对方的实力远超预估，而且目标明确——不仅仅是数据，还包括他这个人！
“别让他跑了！”伪装者厉声喝道，同时举起了另一把备用的武器。
子弹和能量光束交织成网，打在林启身后的地面和墙壁上，溅起一片片火花和碎屑！林启拼尽全力冲进维修通道，反手想要关门，但一道能量束击中门轴，让门卡住了！
他不再理会，沿着陡峭湿滑的楼梯拼命向下狂奔！头顶上方，传来士兵降落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命令声，他们追下来了！
更糟糕的是，那两架悬浮飞行器似乎没有离开，其中一架降低高度，悬停在维修通道外部，强光探照灯顺着通道口照了进来，试图追踪他的身影！
林启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他必须尽快回到地下管网，利用复杂地形摆脱追兵。但是，对方有空中支援，地面很可能也有包围。
他一边跑，一边摸出档案员给的加密通讯器，按下了紧急呼叫按钮。
通讯器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紧接着是档案员压低但急切的声音：“埃文斯？情况如何？”
“我被发现了！对方有空中载具和武装小队！正在追捕我！目标可能包括我和数据残骸！”林启语速极快，“他们提到了‘样本’！”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一瞬，档案员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样本’……果然如此。听着，不要去‘知识库’！那里可能也不安全了！我给你一个新坐标，去‘老城区’的‘遗忘教堂’地下墓穴，第三停尸间，找‘守墓人’。告诉他‘阿基米德派我来取预订的《死海古卷》复印件’。他会帮你藏身。保持通讯静默，除非绝对安全！”
一串坐标信息被快速发送过来。
林启记下坐标，刚想回应，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和剧烈的震动！一块巨大的混凝土块从楼梯井上方崩塌下来，堵住了他身后的通道！是追兵为了阻断他的退路，或者迫使他改变方向？
尘土弥漫中，他听到上方传来引擎的轰鸣和更清晰的、飞行器悬停的声音，探照灯光在尘土中形成晃动的光柱。
通讯器里传来最后一句急促的警告：“快走！他们能追踪通讯信号！记住，‘守墓人’！”随即，通讯被主动切断。
前路未知，后有追兵，空中还有眼睛。
林启咬紧牙关，看了一眼手中沉甸甸的密封袋，又摸了摸颈侧和手腕下的伪装身份。这些，现在都成了催命符。
他不再犹豫，转身冲向楼梯下方另一个岔道——那并非通往他来的地下管网，而是另一条完全陌生的、似乎更深入地下的通道。
黑暗中，只有他急促的脚步声和越来越近的、来自上方的、死亡的追逐声。
“样本追缉令”，已经签发。而他，正是那个被追捕的“样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