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储备室的空气凝滞，只有老式无线电微弱的沙沙声和古董商压低的、断断续续的呼叫。几分钟后，他放下无线电，摇了摇头：“联系不上。要么是他的接收器关了，要么是遇到了麻烦。”他脸上掠过一丝担忧，但很快被专注取代，“我们不能等了。身份的问题，或许……可以试试另一条路。”
他走到堆满破烂书籍的木架旁，费力地挪开几个腐朽的箱子，露出后面墙壁上一个隐蔽的小型保险柜。用指纹和密码打开后，他从里面取出两个用防静电袋小心包裹的物品。一个是薄如蝉翼、半透明的柔性电子纹身贴，另一个则是一个比拇指指甲盖略大、形状不规则的暗银色金属薄片，边缘有极其微小的接口触点。
“这两样东西，是我以前帮‘渡鸦’处理一批‘特殊货物’时，他预付的报酬之一，一直没舍得用。”古董商将东西递给林启，“电子纹身贴，能临时覆盖和模拟皮下身份芯片的信号，有效期更长，大概一百二十小时，而且能提供基本的生物特征伪装，对抗浅层扫描。但这个金属片……”
他拿起那枚暗银色薄片，神色变得严肃而复杂：“这不是普通的伪造芯片。这是‘渡鸦’从一个……已经消失的旧时代研究机构内部流出的‘原型’。它可以模拟一个非常特殊的身份编码——属于‘联邦文化遗产与历史研究部’外聘的‘田野调查员’。”
“田野调查员？”林启不解。
“一个听起来无害，但实际上权限很模糊的身份。”古董商解释道，“这个部门在联邦体系内很边缘，主要负责收集、整理旧时代废墟中的‘文化遗存’——书籍、艺术品、历史记录之类的。他们的‘田野调查员’有权进入很多非军事管制区，包括一些被封锁的旧时代公共设施，比如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遗址，甚至包括‘公共知识库’这类半官方、半民间的中立知识机构，进行所谓的‘评估’和‘记录’。因为不涉及敏感科技或军事，通常不会受到严格盘查。”
他顿了顿，看着林启：“但这个身份风险也很大。第一，它毕竟是伪造的，如果遇到真正该部门的人或者高级别的安全核查，很容易露馅。第二，这个身份本身可能就在某些势力的观察名单上。‘渡鸦’给我这个的时候说过，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
林启接过那枚冰冷的金属薄片。它代表着一条进入“公共知识库”的潜在捷径，但也可能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陷阱或诱饵。渡鸦为何要将这样的东西作为报酬？他预见到了今天的情况吗？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林启最终说道。时间紧迫，追兵可能随时扩大搜索范围。拥有一个合法（至少表面合法）的进入理由，总比硬闯或依赖低级伪装强。
古董商点了点头，开始指导林启使用那两样东西。电子纹身贴覆盖在颈侧原有的临时贴片上，一阵轻微的麻痒感后，皮肤恢复了正常外观，但林启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持续的电子脉冲。而那枚暗银色薄片，则需要植入皮下——古董商用简易的、消毒过的工具，在林启左手腕内侧做了一个微创切口，将薄片植入，然后快速缝合。整个过程很快，伤口细微，几乎立刻止血。
“现在，你是‘埃文斯’，联邦文化遗产部的三级田野调查员，编号CDHR-7342。”古董商用一台简陋的扫描仪确认了模拟信号的有效性，“你的任务是评估‘自由港公共知识库’内旧时代纸质文献的保存状况和数字化价值。背景故事和文件细节我都帮你编好了，存在纹身贴的缓存里，遇到盘查时它会给你提示。记住，尽量少说话，态度要像个书呆子研究员，好奇但不懂人情世故。”
林启活动了一下手腕，伤口只有细微的刺痛。“‘公共知识库’的安保怎么样？”
“不算严格，但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古董商说，“入口有基础的生物扫描和身份验证，禁止携带武器和危险品入内。内部有管理员巡逻，但主要区域是开放的。服务器机房和珍本库是禁区，需要特殊权限。我们的目标是找到‘档案员’老头，他是关键。他通常在顶层的主阅览室或者地下的珍本修复工作室。”
两人再次检查了装备。林启只带了短刀（藏在靴筒里，风险自负）和一些零碎物品，古董商则背了一个装满工具和仪器的旧背包，伪装成林启的“技术助理”。
他们从地下储备室的另一个隐秘出口离开（古董商又推开了一面伪装的砖墙），重新进入复杂的地下管网，朝着“公共知识库”的大致方向迂回前进。途中，他们更加小心，避开了几处有明显近期活动痕迹的区域（新鲜的脚印、丢弃的包装），也听到了远处管道深处传来的、令人不安的、非人类的低沉嘶鸣，但幸运地没有遭遇。
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们从一个隐蔽的、位于“知识库”后方小巷的废弃通风井口钻了出来。外面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阴沉。眼前的建筑让林启再次感受到一种时空错位感。
“自由港公共知识库”是一座宏伟的圆顶石质建筑，风格古典，与周围杂乱拼凑的废土建筑格格不入。虽然外墙也有风雨侵蚀的痕迹，部分窗户用木板修补，但整体结构完好，透着一股庄重肃穆的气息。巨大的橡木大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温暖柔和的灯光。
入口处果然有简单的安检门和两个穿着朴素制服、看起来更像学者而非警卫的管理员。林启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而略带学者式的专注，朝着入口走去。
古董商跟在他身后半步，低眉顺目。
经过安检门时，传来轻微的扫描声。林启手腕内侧的植入物传来一阵微弱的、只有他能感觉到的温热感。安检门上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绿色。一名管理员看了一眼旁边的显示屏（显然显示了林启的“身份”信息），点了点头，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埃文斯调查员，欢迎。请在一楼登记处领取临时通行证，并了解馆内规定。”管理员的声音平和有礼。
林启含糊地应了一声，和古董商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极其宽敞高大的圆形大厅，挑高直达穹顶。柔和的灯光从巨大的彩色玻璃窗（竟然大部分完好）和穹顶天窗透下，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漂浮的微尘。大厅四周是环绕而上的、带有精美雕花栏杆的开放式回廊，连接着无数的书架和阅读区。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皮革装订和木头陈年的混合气味，宁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与外面废土的混乱肮脏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精心保存下来的、关于知识与文明的旧梦。
大厅中央的服务台后，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妇人，正专注地看着一本厚重的书籍。林启走过去，出示了“身份”（手腕上的扫描点被服务台上的感应器读取），老妇人熟练地为他办理了一张纸质的临时通行证，并递给他一份印在粗糙再生纸上的《访客须知》。
“调查员先生，馆内大部分区域向持有通行证的访客开放。请保持安静，爱护书籍，禁止携带食物饮品进入阅读区。珍本库、服务器机房及部分特殊收藏室需要额外申请。如果您需要帮助，可以询问任何一位佩戴徽章的管理员。”老妇人的话语温和而程式化。
林启道谢后，和古董商走进了巨大的书海之中。
书架如同沉默的森林，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书籍的种类繁多，从厚重的科学典籍到泛黄的小说，从装帧精美的画册到粗糙的手抄本，许多书籍的状态显然很差，用各种方式修补固定着。零星有几个访客坐在阅读区的长桌前，埋头于书页之中，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按照计划，他们需要找到“档案员”。两人分头在一楼大厅和低层回廊寻找，询问了几个管理员，得知“档案员”今天可能在地下珍本修复室工作。
他们顺着指示，找到了通往地下的楼梯。越往下走，灯光越暗，空气也越发阴冷干燥，但那股旧纸张和化学药剂的味道更加浓烈。地下层面积不小，被分隔成许多独立的工作室和储藏间。一些房间里亮着灯，能听到细微的翻页声、修复工具的声响，或者低声的交谈。
在一间挂着“首席修复师”铭牌、门半掩的工作室前，他们停下了脚步。里面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带着明显不满的抱怨声：
“……荒谬！简直是对历史的亵渎！《第三次资源战争前哨报告·东亚卷》的第三十七章，关于‘上海穹顶生态崩溃诱因分析’的原始数据附表，在第七次数字化转录时，被系统性地替换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关于‘穹顶内部空气循环系统效率提升2.7%’的无关技术参数！这不是技术失误，这是篡改！赤裸裸的篡改！”
林启和古董商对视一眼，轻轻敲了敲门。
“进！”里面的声音没好气地说。
推门进去，工作室里堆满了各种修复工具、化学药剂瓶和等待处理的残破古籍。工作台前，一个身材矮小、头发全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沾满污渍的白色工作服、鼻梁上架着多功能放大镜的老人，正对着一个打开的古老纸质文件夹和旁边一台老式终端屏幕，气得胡子直翘。他胸前的铭牌上写着“档案员·阿基米德”。
看到林启和古董商这两个生面孔，老人（档案员）皱了皱眉，摘下放大镜：“你们是谁？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咦……等等，”他的目光落在林启手腕上（那里佩戴着临时通行证和植入物的模拟信号点），“文化遗产部的？又来添乱？上次你们那个蠢货调查员，差点把一本《前联邦动植物图谱》的原稿当成废纸扔进碎纸机！”
林启连忙按照古董商事先准备的说辞，表明自己是来评估纸质文献保存状况的新调查员，并特意提到了对“历史数据完整性和真实性”的特别关注。
档案员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怀疑。“哼，总算派了个听起来有点脑子的。不过，评估？你们看得懂这些吗？”他指了指工作台上那本打开的、纸张脆弱泛黄、写满密密麻麻数据和手绘图表的老报告。
林启的目光落在报告上，虽然他并非这个领域的专家，但“伊甸”数据库里庞杂的知识让他对旧时代的许多术语和格式并不陌生。他快速扫过档案员刚才提到的那一页，确实，关于生态崩溃诱因的核心数据表格处，是一堆格格不入的、技术参数化的文字，与前后文的叙事风格和内容重点严重不符。
“这里的数据格式和上下文逻辑脱节。”林启指着那处，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专业，“看起来像是后期强行插入或替换的。而且替换内容的技术指向，与报告同一时期其他地区的类似文件偏好不符。”
档案员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你看出来了？不仅仅是这一处！我最近在系统性核对馆藏的第三次资源战争相关原始文件与联邦官方公布的历史数据库时，发现了至少十七处类似的关键数据篡改或替换！主要集中在战争后期、涉及重大失败决策、生态灾难成因、以及……‘大调整’前夕某些关键科技应用后果评估的部分！”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他们在掩盖真相！篡改历史！把导致文明濒临崩溃的愚蠢、贪婪和错误，粉饰成技术性的小问题，或者干脆替换成无关紧要的‘技术进步’！他们想让后来者忘记我们曾经犯过的错，忘记那些血淋淋的教训！”
古董商适时地插话，装作好奇地问道：“‘他们’是谁？谁有能力在‘知识库’的系统性数字化转录中做手脚？这需要很高的权限吧？”
档案员冷笑一声：“权限？哼，你以为‘知识库’真的完全独立？我们的数字化项目，大部分硬件和基础软件支持，都依赖联邦‘星耀’网络下放的技术标准和部分算力资源！虽然我们有独立的存储和部分处理单元，但核心的数据迁移、格式转换、错误校验流程，都绕不开‘星耀’的底层协议！如果有人在‘星耀’的层面，预设了某些‘关键词替换’或‘内容过滤’规则，那么在浩如烟海的数据处理过程中，这些篡改就会悄无声息地发生，如同病毒一般！”
他指向终端屏幕，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日志文件和数据校验记录：“我查过原始扫描件和早期备份，这些被篡改的部分，在最初的扫描图像里是完好的！问题出在后续的‘光学字符识别优化’和‘数据标准化归档’阶段！这是系统性的！有预谋的！”
档案员越说越激动，苍老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这不仅仅是篡改历史！这是在阉割人类的集体记忆！是在为某种……‘净化’过的、平滑的、没有棱角的‘官方叙事’铺路！他们想把所有不符合‘星耀’那套‘理性’、‘效率’、‘秩序’价值观的历史片段，都抹去或者改造！他们想创造一个……没有‘错误’，也没有‘意外’，更没有‘人性复杂’的，虚假的过去！”
他的话，如同惊雷，在林启耳边炸响。篡改历史，净化记忆，为“星耀”的“完美秩序”叙事服务……这与“播种者程序”引导文明趋向“静止完美”的倾向，何其相似！难道，“星耀”或者说它背后的影响，早已不满足于控制现在和未来，已经开始着手“修正”过去了？
如果连“公共知识库”这样保存文明灰烬的地方都无法保持真实，那么还有什么能被信任？
古董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看了林启一眼，深吸一口气，对仍在愤慨的档案员说道：“阿基米德先生，我们……可能发现了更可怕的东西。不仅仅是历史被篡改。我们可能有一段……无法被篡改的、来自过去的‘真实声音’，被以某种特殊的形式‘困住’了。我们需要您的帮助，把它‘救’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