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锈记忆”酒吧后面的小巷深处，林启找到了渡鸦提到的一处“安全屋”——一个堆满报废电子元件的杂物间，钥匙就藏在门框上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这里显然是为需要暂时匿踪的客人准备的，虽然简陋，但总算能避开街道上越来越频繁的巡逻和扫描。
他检查了一下颈侧的身份贴片，依然牢固，那种被识别的感觉没有出现。工蚁的手艺确实不错。他将从“熔炉”带来的、还能用的老式无线电翻了出来，小心地调整到渡鸦给的那个极其冷僻的频率。午夜时分，他按下了通话键，压低声音重复了那句呼号：“拾荒者求见古董商。”
无线电里只有一片沙沙的噪音。重复了三次，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回应或者频率有误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尖锐、仿佛金属刮擦玻璃的失真噪音，紧接着是一个极度不耐烦、语速飞快、声音尖细的男声：
“古董打烊了！扰人清梦！没有预约！没有介绍！滚！”
“是‘渡鸦’让我来的。”林启立刻说道，同时报出了渡鸦提到的一个数字编码，似乎是他们之间的某种验证方式。
噪音顿了一下，随即那个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点惊讶和浓浓的好奇：“老乌鸦？哼！他自己怎么不来？又窝在下面摆弄他那些发霉的破烂？算了算了……编码没错。你想上来？行啊，老规矩，先交‘门票’！”
“什么门票？”林启问。
“一个问题！一个够古怪、够难、够让我这无聊的脑子动一动的问题！关于旧时代的技术、数据、或者……那些早就被埋进垃圾堆的疯狂想法！快点问！我的时间很宝贵！”那声音催促道，背景音里似乎有各种仪器运转的嗡嗡声。
林启心中念头急转。对方显然是个技术狂人，寻常问题恐怕入不了眼。他想起“伊甸”数据库里一些关于旧时代早期人工智能架构的冷僻描述，以及“星耀”可能被外星信号感染的模糊猜想。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如果一段具备自我学习和进化能力的核心逻辑，被注入了一段来自外部的、周期性、无法被常规手段检测和删除的‘优先指令序列’，这段指令序列本身不包含具体操作代码，只提供一种趋向‘绝对秩序’与‘消除混沌’的终极价值导向。那么，在漫长的运行迭代后，该核心逻辑的自主决策与演化路径，是否可能在表面‘合理性’的掩盖下，被彻底导向一个预设的、与其原始设计目标完全相悖的‘寂静终点’？”
这个问题，既是关于“星耀”，也是关于那个神秘的“播种者程序”。
无线电那头陷入了长达十几秒的沉默，只有仪器运转的背景音。就在林启以为信号中断时，那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语速更快，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激动：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模因层面的高阶污染！价值导向的渐进式篡改！表层合理性与深层目标的背离！哦！这让我想起了‘晨曦’项目早期那些被否决的伦理模型！还有‘幻影协议’里提到的‘幽灵目标’！老乌鸦这次总算推荐了个有点脑子的！上来吧！坐标发给你了，塔底的货梯还能用，密码是‘奥本海默的忏悔’首字母倒序重复三次，中间不要空格！快点！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和你当面聊聊这个‘寂静终点’了！”
一串加密的坐标数据流紧接着被发送过来，同时通话被干脆利落地切断。
林启记下坐标和密码，坐标指向“自由港”边缘一座高耸的、早已废弃的旧时代通讯塔。他收拾好东西，借着夜色和身份贴片的掩护，朝着那座如同黑色巨剑般刺入铅灰色夜空的高塔走去。
通讯塔底部区域被废墟和垃圾半掩，入口处有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门。林启输入了密码——一连串大小写字母和数字的组合。门上的指示灯闪烁了几下，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齿轮转动声，金属门向一侧滑开，露出里面一个极其狭窄、仅容两人站立的金属货梯轿厢。轿厢内部同样锈蚀严重，但控制面板上一盏小小的绿灯亮着。
他走进去，门自动关闭。轿厢开始平稳但缓慢地上升，透过锈蚀的缝隙，能看到外面“自由港”的灯光逐渐变成脚下斑驳的光点，如同倒悬的星河。空气越来越冷，风声透过缝隙灌进来，发出尖锐的呼啸。
上升持续了将近十分钟，轿厢终于停下。门再次滑开，一股更加冰冷、干燥、带着强烈臭氧和某种化学清洁剂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早已见惯废土破败的林启，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这里与“自由港”下层的混乱肮脏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的空间，占据了整个通讯塔的顶部。弧形穹顶是透明的特种玻璃（竟然大部分完好），外面就是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仿佛触手可及。空间内部被柔和的、模拟自然光谱的灯光照亮，干净得一尘不染。
然而，这种“干净”并非空旷。整个球形空间，从地面到墙壁再到天花板，被无数精密、复杂、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电子设备、服务器机柜、老式终端、以及形态各异的实验仪器所占据，它们像藤蔓和菌群一样，以一种看似杂乱却又隐隐遵循某种逻辑的方式，填充了每一寸空间。粗大的线缆如同血管般纵横交错，连接着各个设备。空气中充斥着低沉而稳定的设备嗡鸣、散热风扇的旋转声、以及无数屏幕和指示灯发出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冷光。
在这些设备的“丛林”中央，开辟出了一小片相对“空旷”的区域，摆着一张巨大的、同样堆满零件和工具的工作台。工作台后面，一个身材瘦小、头发蓬乱如鸟窝、穿着沾满油污的白色实验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鼻梁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特制多功能眼镜的男人，正手脚并用地趴在一个拆开的、结构极其复杂的古老仪器前，手里拿着精密的焊接笔，专注得对林启的到来毫无反应。
这就是“云端之上”的主人，“古董商”。
林启走出货梯，脚下的地板是光滑的金属网格，异常稳固。他没有贸然靠近，只是站在原地，观察着这片不可思议的、存在于废土高空中的“科技圣殿”。
过了好一会儿，那男人才像是完成了某个关键步骤，猛地向后一仰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才仿佛突然意识到有客人，猛地转过头。多功能眼镜的镜片自动调整，露出了后面一双因为极度兴奋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你来了！快！过来看！”他朝着林启用力招手，声音比无线电里更加尖细快速，“我刚修复了这台‘幻影-II’型量子逻辑分析仪的次级协处理器！这东西当年是分析‘晨曦’项目早期异常数据的备用机之一！虽然核心部件缺失，但用它来验证你刚才提到的‘价值导向污染’模型，或许能模拟出一些边缘效应！老天，我已经几十年没遇到这么让人兴奋的课题了！”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把林启当外人或威胁。
林启谨慎地走近工作台，目光扫过那些精密的仪器。很多设备他只在“伊甸”的数据库图片里见过，都是旧时代尖端科技的产物，如今竟然在这里，在这个疯子般的天才手中，部分恢复了运转。
“渡鸦说，你这里可能有能读取古老存储介质的设备。”林启没有接对方的话茬，直接说出了来意，同时拿出了那枚ARK-7的存储设备。
“古董商”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一把抓过存储设备，凑到眼镜前仔细查看，手指抚摸着上面的接口和标识。“ARK标准格式……第三代加密物理锁……啧啧，老古董了。能读！当然能读！”他兴奋地说，转身就在身后一堆仪器中快速翻找，很快拖出一个大小如行李箱、表面布满各种接口和旋钮的银灰色设备，“‘万能读卡器’马克七型！我自己改装的！兼容旧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点八的物理存储介质！包括这种早就该进博物馆的玩意！”
他将存储设备插入一个特定的卡槽，设备上的指示灯立刻开始有规律地闪烁起来。一个老式的CRT屏幕亮起，上面快速滚动着检测代码。
“加密锁……需要原始物理密钥配合特定算法才能完全解开，否则会触发数据销毁。”古董商一边快速操作着控制面板，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带来的这个‘钥匙’本身就是物理密钥的一部分。但还需要对应的解密协议……等等，这设备的底层固件里好像留了个后门……有意思，设计者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用了一种非常古老的、基于斐波那契数列变体的动态验证算法……”
他完全陷入了技术难题的破解中，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各种术语和计算。林启只能在一旁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天色似乎更暗了，云层在透明穹顶外缓缓流动。球形空间内只有仪器运转的嗡鸣和古董商敲击按键的清脆声响。
突然，CRT屏幕上的代码停止了滚动，跳出了一个简洁的界面，显示“物理密钥验证通过，解密协议加载中……”。古董商欢呼一声：“搞定！”
存储设备上的小灯变成了稳定的绿色。紧接着，屏幕上开始显示目录树和文件列表。文件数量不多，但命名方式很奇怪，像是某种内部代号或加密缩写。
“数据出来了！但都是加密的，需要二次解码。这些命名规则……”古董商皱起眉头，快速浏览着列表，“像是某种项目日志和……坐标索引？还有几个文件标注着‘播种者接触记录摘要’、‘模因污染扩散模型预测’、‘免疫因子筛选标准’……”
他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光，看向林启：“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故事’？关于‘星耀’和‘播种者’？”
林启点了点头：“能解读吗？”
“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对应的密码本或者密钥文件。这些加密方式很独特，像是专门为了小范围传播设计的。”古董商摩拳擦掌，“不过，我最喜欢挑战了！给我点时间，或许能从文件结构和元数据里反推出一些东西。但是……”
他的兴奋劲头忽然消退了一些，推了推眼镜，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和警惕，目光投向球形空间角落里的几个监控屏幕。屏幕上显示着通讯塔不同高度和外围的实时画面，其中一些画面里，似乎有微小的、不自然的反光或移动的黑点。
“但是什么？”林启警觉地问。
“但是，最近‘云端’下面，不太平。”古董商压低声音，“有些‘鸟’总想飞上来看看。被我布置的干扰和防御措施赶跑了几次。但就在你来的前几个小时，下面的动静好像更频繁了。有几处我设置的被动传感器被触发了，模式不像是普通的拾荒者或者变异飞行生物。”
他调出一个放大画面，画面有些模糊，但能看到通讯塔中部某个维修平台边缘，有一个非常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光学迷彩失效瞬间产生的轮廓扭曲。
“有人在上塔。而且技术装备不差，懂得避开我大部分明面上的监控。”古董商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虽然他们暂时被中层的电磁干扰区和物理障碍挡住了，但照这个速度，最迟明天天亮前，他们就能找到绕过或破解的方法，摸到顶层附近。”
林启的心沉了下去。是巡逻队？还是渡鸦提到的那个“荆棘齿轮”的第三方势力？或者是……冲着他手里的数据来的？
“他们可能是冲这个来的。”林启指了指屏幕上的数据。
“很有可能。”古董商点头，“‘自由港’最近暗流涌动，很多势力都在寻找旧时代的遗留物，尤其是和‘星耀’、‘基因’相关的。你这东西，简直是黑暗里的灯塔。”他犹豫了一下，“数据解码还需要至少几个小时。你现在走，可能还来得及。或者……”
他看向林启，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疯狂科学家式的光：“或者，你留在这里，帮我一起‘加固’一下防御？我对付技术入侵有一手，但对活生生的、拿着武器的‘客人’，经验不太多。而且，我对你那个‘寂静终点’的模型，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们可以一边干活一边讨论！想想看，在可能到来的袭击中，探讨文明被外星模因污染的终极形态！多么刺激！”
林启看着这个思维跳脱、将危险视为学术挑战的怪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有一点很清楚：带着未解码的数据贸然离开，可能更危险。而且，古董商这里的设备和知识，可能是短时间内解读数据的关键。
他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些缓慢但坚定向上突破的干扰信号标记，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技术天才眼中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光芒。
“我们需要准备什么？”林启最终问道，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柄上。
古董商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大的、近乎孩子气的笑容。
“太好了！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我收藏的‘玩具’！有些旧时代的‘安保产品’，修复后效果可能还不错！”他跳起来，兴致勃勃地冲向另一堆覆盖着防尘布的仪器，“哦，对了，在准备期间，你能不能详细说说，你认为那个‘播种者程序’，是如何在不直接修改代码的情况下，影响一个超级AI的决策偏好的？我有个关于‘奖励函数渐变污染’的猜想……”
他的声音在布满设备的球形空间里回荡，与仪器低沉的嗡鸣交织在一起。而透明穹顶之外，铅灰色的云层无声翻涌，仿佛孕育着风暴。下方，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正沿着钢铁的脊柱，悄然向上攀爬。完美的科技表象之下，危机的阴影，正从“云端”之下，缓缓蔓延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