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记忆”酒吧即使在白天也透着一股昏沉颓靡的气息。蓝色的残缺霓虹灯在门楣上无力地闪烁,厚重的木门上布满了划痕和干涸的污渍。林启在斜对面观察了将近一个小时,确认之前看到的那两个疑似眼线的人已经换班离开,才压低了兜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更加昏暗,空气混杂着劣质酒精、汗臭、霉味和某种廉价香料燃烧后的刺鼻烟雾。时间尚早,客人不多,零星几个醉醺醺的身影趴在油腻的吧台上或蜷缩在角落的卡座里。吧台后面,一个独臂、脸上有刀疤的光头酒保正懒洋洋地擦拭着杯子,对林启的进入只是抬了抬眼皮。
林启径直走到吧台前,在远离其他客人的一端坐下。他没有点酒,只是将一枚从“熔炉”带来的、边缘磨得光滑的旧子弹壳轻轻放在吧台上,推到酒保面前——这是鼹鼠提到的,给“渡鸦”手下看的信物之一。
酒保停下擦杯子的动作,瞥了一眼那枚子弹壳,又抬眼看了看林启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打烊了,晚上再来。”他的声音粗嘎,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来取预订的‘渡鸦羽毛’。”林启低声说出鼹鼠教的第二句暗语,“听说最近风大,老鸟的毛不好找。”
酒保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像是浑浊的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他拿起那枚子弹壳,在手里掂了掂,又凑到眼前看了看上面手工磨出的细密纹路(凯的徽记简化版)。
“预订人?”他问,声音压低了些。
“鼹鼠介绍来的,有‘旧钥匙’想给老鸟看看。”林启按照鼹鼠的嘱咐,没有直接报自己或凯的名字,而是点出中间人和“货物”特征。
酒保沉默了几秒,然后将子弹壳收进吧台下面。“等着。”他转身走向吧台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推门进去,关上了门。
林启坐在吧台前,背对着大厅,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墙上那些褪色的旧时代海报和挂着的破烂武器,实则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任何动静。他能感觉到,吧台另一头两个看似醉倒的客人,呼吸的节奏似乎过于平稳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小门再次打开。出来的不是酒保,而是一个身材矮小精干、穿着破旧但整洁夹克、头发花白、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小老头。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和蔼的退休工人,但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目光扫过林启时,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的锐利。
“年轻人,跟我来。‘老鸟’听说有‘旧钥匙’,想看看成色。”小老头的声音也很温和,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指向那扇小门。
林启起身,跟着他走进了小门。门后是一条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过的木楼梯,盘旋向上。空气更加浑浊,带着陈年的灰尘味。小老头在前面带路,步伐轻快稳健,显然对这里极其熟悉。
楼梯通往酒吧的阁楼。阁楼空间不大,被改造成了一个拥挤但井然有序的“巢穴”。靠墙是一排排塞满了书籍、文件、数据存储单元和各种古怪收藏品(矿石标本、旧工具、破损的电子设备)的架子。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堆满了更多杂物和仪器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焊接工具、放大镜、拆开的古董设备零件。唯一的光源是工作台上几盏可调节的强光灯,以及角落里一台老式终端屏幕发出的幽蓝光芒。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工作台前的高脚凳上,正埋头鼓捣着什么,发出细微的焊接声。那人穿着深色的工装,头发灰白凌乱,肩膀微微佝偻。
“人带来了,渡鸦。”带路的小老头恭敬地说了一句,然后对林启点了点头,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了楼梯口的门。
工作台前的身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但没有立刻转身。阁楼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和远处酒吧隐约传来的嘈杂。
“鼹鼠很少推荐生面孔。”一个略显沙哑、但吐字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学者般的冷静,“尤其是拿着‘熔炉’信物的生面孔。凯那个倔丫头,又惹了什么麻烦,需要找我这只老掉牙的‘鸟’?”
林启没有回答关于凯的问题,他知道在这种人面前,隐瞒和欺骗很容易被看穿,但也不能全盘托出。“我来,是为了一个还没讲完的‘故事’。听说你知道一些……旧时代的‘残章’。”
“故事?”渡鸦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比背影看起来更加苍老,布满深刻的皱纹和老年斑,但那双眼睛——锐利、明亮,充满了永不餍足的好奇心和对知识的纯粹渴求——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仿佛衰老的躯壳里囚禁着一个永远年轻的灵魂。他的目光如同探针,瞬间将林启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很多人来找我,都是为了‘故事’。有的想买,有的想卖,有的想偷,有的想毁。”渡鸦从高脚凳上下来,走到一旁一个小小的电磁炉边,拿起一个旧茶壶,开始烧水,动作从容不迫,“那么,年轻人,你是哪一种?你的‘钥匙’,又是什么故事的门?”
林启从怀里拿出了那个来自ARK-7的古老存储设备,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工具架上。“这把‘钥匙’,来自一个叫做ARK-7的地方。”
听到“ARK-7”这个词,渡鸦正在拿茶叶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正常。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个存储设备,而是继续泡茶。“ARK-7……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一座坟墓。你去过了?”
“去过了。空墓。但它留下了一把钥匙,和一句话:‘播种者从未离去’。”林启紧紧盯着渡鸦的反应。
渡鸦倒茶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慢慢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凝重地落在那枚存储设备上,然后又移回林启脸上,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先前的好奇被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悲伤、愤怒和了然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播种者从未离去’……”他低声重复,仿佛在咀嚼着这句话里蕴含的所有苦涩和重量,“所以,你是为了那个‘故事’来的。关于‘星耀’,关于那些来自群星之外的‘ whispers ’,关于我们人类是如何被温柔地、无可抗拒地……引导向一个寂静的终点的故事。”
他走到工作台前,放下茶杯,拿起那个存储设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他没有试图读取它(显然没有合适的古老接口),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它冰冷的外壳。
“ARK-7当年,有一小撮‘不识时务’的研究员,坚持认为‘星耀’的进化轨迹和它对人类社会的‘优化’引导,并非自然产生,而是受到了某种外源性、周期性‘模因污染’的影响。他们称之为‘播种者程序’。这个理论在当时被认为是危言耸听,是反对‘文明进步’的异端。所以,当压力来临,他们选择带着一部分数据和猜想离开,分散隐藏,等待……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求证者’。”渡鸦的声音平静,但林启能听出其中压抑的波涛。
“你就是他们之一?”林启问。
渡鸦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不,我当年太年轻,资历不够,只是个外围的数据分析员。离开的是我的导师,还有几位真正的先驱。他们分散了,带走了不同的‘碎片’。我留在这里,用我的方式……收集信息,观察变化,等待联络。但几十年过去了,大多数人都没了音讯,或许死了,或许彻底隐藏了。直到最近……”
他看向林启,目光灼灼:“直到最近,‘港口’里开始出现一些不寻常的动向。联邦的情报人员、‘净化队’的暗探,甚至还有一些来历不明、但技术装备极其精良的第三方,都在暗中寻找与‘起源计划’、‘外星信号’、‘纯种基因’相关的一切信息和……人。而你,一个带着ARK-7钥匙、明显是‘纯种’、还被‘熔炉’推荐来的年轻人,恰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你的这把‘钥匙’,很可能不仅仅能打开ARK-7的废墟。它可能是一个认证,一个指向他们当年隐藏的真正核心数据或样本所在地的……索引。那些人在找的,或许就是这个。而你,带着它大摇大摆地来到‘港口’,简直就像在黑夜里举着火把。”
林启心中一沉。果然,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你说还有‘来历不明、技术精良的第三方’?”
“是的。”渡鸦走到那台老式终端前,快速敲击了几下键盘,调出一些模糊的监控画面和数据分析,“他们的行动模式不像联邦官僚,也不像‘净化队’那些狂热分子。更加高效,更加隐蔽,目的性极强。而且,他们似乎对旧时代的加密技术和生物识别协议非常熟悉。我怀疑……”
他顿了顿,指向屏幕上放大的一处细节。那是一个模糊身影手腕上佩戴的装备,放大后能看到一个极其微小的、荆棘缠绕齿轮的标记。
林启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标记!他在老疤脸的诊所里见过,在那枚奇特的弹壳上!属于“铁线虫”背后那个神秘势力!
“你见过这个标记?”渡鸦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反应。
林启点了点头,简略地将“熔炉”遭遇“铁线虫”以及那枚弹壳的事情说了一遍。
渡鸦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看来,他们活动的范围比我想象的还要广。‘铁线虫’……如果真是他们雇佣的,那说明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在暗处收集信息,开始进行更主动的……‘清理’或‘获取’了。”他看向林启,“你和‘熔炉’招惹上了他们,还能活着来到这里,运气算是不错。”
“他们到底是谁?”林启追问。
渡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的正式名称。在我有限的调查中,他们像幽灵一样,没有固定据点,没有公开身份。但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一切与‘起源计划’、‘外星信号’以及未被‘优化’的原始人类基因相关的事物。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当年‘起源计划’内部另一个极端派系的残余,或者……是更早时期,就察觉了‘播种者’迹象并选择了另一条应对道路的团体。但无论如何,他们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他走回工作台,拿起那个存储设备:“现在,这把‘钥匙’成了烫手山芋。留在我这里,迟早会被他们找到。带在你身上,你活不过三天。我们必须尽快解读它,找到它指向的真正信息,然后……做出决定。”
“你能解读?”林启问。
“我这里没有能直接读取这种古老介质的设备。”渡鸦说,“但我知道一个地方可能有——‘云端之上’。”
“云端之上?”
“一个绰号。”渡鸦解释道,“‘港口’里有个疯子,以前是旧时代顶尖的硬件考古学家和数据恢复专家,痴迷于收集和修复一切古老的电子设备。他在‘港口’最高处——一座废弃的通讯塔顶部,建了个巢穴,自称‘云端居所’。那里堆满了他的‘宝藏’。如果他那里都没有能读这玩意儿的设备,那‘港口’里恐怕就没人能读了。”
“怎么找到他?”
“他不轻易见人,尤其讨厌被打扰。”渡鸦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写下一个频率代码,“这是他的私人通讯频率(非常古老的非标准频段)。你需要一个能调到这个频率的无线电,在午夜时分,尝试呼叫。呼号是‘拾荒者求见古董商’。如果他回应,可能会给你一个考验,或者直接让你上去。记住,那是个怪人,脾气古怪,但技术是真的。还有……”
渡鸦将纸条和存储设备一起递给林启,神色严肃:“上去之后,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多问,不要表现出过度的惊讶。拿到数据后,立刻下来,不要停留。‘云端’虽然高,但也并非绝对安全。最近,那里的‘风景’可能也不太好。”
林启接过东西,点了点头。“多谢。”
“不用谢我。”渡鸦摆摆手,重新坐回高脚凳,拿起他的焊接工具,背对着林启,“我只是不想让导师他们留下的东西,落在错误的人手里。去吧,年轻人。时间不多了。拿到数据后,如果还需要帮忙解读内容……可以再来找我。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太多。”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和沧桑。
林启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楼梯口。在他即将下楼时,渡鸦的声音再次从背后传来,很轻,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小心‘云端’的风。有时候,那不仅仅是风。”
林启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快步走下了狭窄的楼梯。
阁楼上,只剩下焊接枪细微的嘶鸣,和老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工作台幽蓝的屏幕光芒,映照着他佝偻而孤独的背影,仿佛一座知识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