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根电线杆孤零零地立在废弃站场的边缘，锈蚀的铁柱在凌晨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风卷着沙砾和不知名的垃圾碎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林启紧了紧从“熔炉”换来的、带兜帽的厚实粗布外套，将自己尽可能缩进阴影里，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他怀疑鼹鼠的情报是否准确，或者自己是否已经暴露时，一阵低沉而平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体型庞大、经过多次改装、车厢用厚重钢板封闭得严严实实的重型卡车，如同沉默的巨兽，缓缓驶入了站场。车头一侧，用暗红色的油漆喷涂着一个不甚起眼、仿佛随意溅上的污迹般的标记——但在林启眼中，那隐约是个抽象的飞鸟形状。
卡车在距离电线杆十几米外停下，引擎未熄，发出持续的、沉闷的轰鸣。驾驶室的门打开，一个身材魁梧、裹着油腻皮夹克、脸上带着防风镜和简易呼吸面罩的男人跳了下来。他先是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径直走向林启藏身的阴影。
“看夜景？”男人的声音透过面罩，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老码头。”林启按照暗语回答，声音平稳。
男人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侧身示意：“上车，后面。别乱碰东西，别出声。到了地方，自有人告诉你下车。”
林启没有犹豫，快步走到卡车尾部。男人用钥匙打开车厢门上一道小暗门，里面是几乎完全的黑暗和更加浓重的、混合着机油、金属锈蚀和某种化学制剂的气味。他侧身钻了进去，暗门在身后立刻关闭、上锁。
车厢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拥挤，堆满了用防水布捆扎的、形状各异的货物，只留下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没有窗户，只有车厢顶部几个极小的、布满污垢的透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林启找了个相对稳固的货物堆靠着坐下，在绝对的黑暗和引擎的震动中，开始了这段未知的旅程。
卡车行驶得很平稳，但路线似乎颇为曲折，时而颠簸（可能是离开站场的破烂道路），时而平稳（上了相对好的路），时而又会长时间停留（可能是检查站或等待）。林启无法判断具体方向和距离，只能凭感觉估算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
终于，卡车再次停下。这一次，引擎熄火了。片刻后，车厢侧壁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三长两短。紧接着，暗门被从外面打开，一道昏黄的光线射了进来，伴随着更加嘈杂的、属于人群聚集地的混合声响——交谈声、叫卖声、隐约的音乐、还有各种机械运转的噪音。
“到了。下去，左转，沿着巷子走到头，看到有蓝色霓虹灯的招牌就是‘生锈记忆’。”司机的声音简短，“别东张西望，快点走。”
林启立刻钻出车厢。外面是一条狭窄、肮脏、堆满垃圾的后巷，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烂、劣质燃料和排泄物的恶臭。天色已是蒙蒙亮，但巷子里依旧昏暗。他按司机所指，快步左转，低头沿着巷子疾行。
巷子两旁的建筑歪歪扭扭，大多是各种材料拼凑的窝棚或改造的旧建筑，门窗紧闭或挂着脏污的帘子。偶尔有早起的拾荒者或醉醺醺的流浪汉靠在墙角，投来麻木或警惕的一瞥。林启尽量避开他们的视线，将兜帽拉得更低。
走了大约五分钟，巷子尽头豁然开朗，连接着一条稍微宽阔些的、类似集市街道的地方。虽然时间尚早，但这里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活动，摆摊的、搬运货物的、蹲在墙角交易的……形形色色，充斥着一种混乱而原始的生命力。街道两侧的建筑也更加“规整”一些，出现了各种挂着歪斜招牌的店铺：修理铺、当铺、酒吧、甚至还有挂着模糊不清美女图片的所谓“娱乐场所”。
林启的目光快速扫过，很快锁定了街道斜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向下的、狭窄的楼梯口，上方挂着一个破损的、只有一半灯管还在闪烁的蓝色霓虹灯招牌，拼出“生锈记忆”几个残缺的字样。
就是这里了。
他没有立刻过去。而是先走到街道对面一个卖热气腾腾（颜色可疑）糊状食物的摊子前，用最后一点从“熔炉”带来的、还算干净的金属片（作为货币的替代品）换了一碗糊糊，蹲在墙角，一边慢慢地吃着这难以下咽但能提供热量和伪装的食物，一边仔细观察着“生锈记忆”的入口和周围环境。
酒吧显然还没正式营业，门关着。但楼梯口旁边的阴影里，似乎靠着两个人，虽然打扮得像普通的流浪汉，但他们的姿态和偶尔扫视街道的眼神，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是看场子的？还是……“渡鸦”自己的人？抑或是别的势力在蹲守？
鼹鼠的警告在耳边回响：“最近‘港口’里，对‘旧书’感兴趣的新面孔，可不止一拨。”
他需要更谨慎。直接闯进去找“渡鸦”显然不明智。他需要等待，观察，寻找更好的接触机会，或者……需要一个能让“渡鸦”主动见他的理由。
就在他思考时，街道上的人群忽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穿着相对统一、虽然也是拼凑但明显质量更好、带着某种制式感护甲的人，出现在了街道另一头。他们腰间挂着能量手枪，手里拿着带有扫描功能的便携设备，正挨个检查路边摊贩和行人的身份，态度傲慢而不容置疑。
是“港口”的巡逻队？还是……鼹鼠提到的“穿制服的新面孔”？
林启心中一紧。他没有身份。在“熔炉”，凯的认可就是身份。但在这里，在这个鱼龙混杂、显然有着自己一套灰色规则的地带，一个没有可验证身份芯片或文件的陌生人，会立刻引起怀疑。
他迅速低下头，将碗里最后一点糊糊扒进嘴里，然后将破碗放回摊子，转身准备混入人群中离开。
然而，那队人检查的速度很快，而且似乎很有目的性，径直朝着他所在的这个区域走来。其中一人手中的扫描仪已经举了起来，开始对着人群进行快速筛查。
林启加快脚步，试图拐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岔巷。但就在这时，扫描仪发出的“嘀”一声轻响，虽然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里却让林启的心猛地一沉。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拿着扫描仪的士兵，目光已经锁定了他这个方向，并且对着通讯器快速说了句什么。
被锁定了！那扫描仪能检测到没有注册身份芯片的生命信号？还是能识别出他并非“本地人”？
没有时间思考了。两名士兵已经分开人群，朝他快步走来。
林启毫不犹豫，转身冲进了那条岔巷。巷子更窄，更暗，堆满了杂物和垃圾。他听到身后传来呵斥和追赶的脚步声。
他拼命奔跑，在迷宫般的巷道中左冲右突，试图甩掉追兵。但对方显然对这片区域也很熟悉，而且有通讯协调，紧追不舍。
转过一个急弯，前方突然出现一堵死墙！是条死胡同！墙角堆着几个破烂的垃圾桶。
追兵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已经近在咫尺。
林启环顾四周，别无他路。他一咬牙，扑向那几个垃圾桶，用力将它们推向巷道口，试图制造障碍，同时自己则冲向死胡同的墙壁，寻找可能攀爬的地方。
墙壁很高，而且光滑。就在他几乎绝望时，头顶上方，靠近墙头的地方，一扇原本紧闭的、布满污垢的窗户突然“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一张苍白、瘦削、戴着厚厚眼镜的脸出现在窗口，向下瞥了一眼巷子里狼狈的林启和正在推开垃圾桶的士兵。
那人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手中拿着一个东西，朝着林启晃了晃。
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像是某种电子元件的黑色方块。
林启愣了一下，但立刻明白过来——那可能是一个伪造的、或者临时的身份信号屏蔽器或模拟器！这个人，在帮他！
没有时间犹豫，他奋力向上一跃，抓住了那人伸下来的手。那只手虽然瘦，却异常有力，猛地将他向上拉去。与此同时，那人将那个黑色方块朝着巷子口的方向随手一扔。
林启被拉进了窗户，那人立刻关上窗户，拉上了厚重的、遮光性极好的窗帘。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门缝下透进一丝光亮。
外面巷子里，传来士兵推开垃圾桶的声音，以及扫描仪再次响起的“嘀嘀”声，但这次声音有些杂乱，似乎失去了明确目标。接着是几句模糊的咒骂和交谈，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林启靠着墙壁，剧烈喘息，心脏狂跳。他看向那个救了他的人。
对方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衬衫和背带裤，头发稀疏，脸色是不见天日的苍白，厚厚的眼镜片后，是一双极其专注、仿佛时刻在分析和计算的眼睛。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巧的、带有天线的设备从窗边收回，那设备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波形。
“临时干扰器只能干扰他们三十秒，而且会暴露这个频率。”男人低声说，声音平淡，没有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实验数据，“他们很快会回来，进行更仔细的搜索。你不能留在这里。”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林启警惕地问。
男人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林启的脸上，又迅速扫过他全身，尤其是在他外套下隐约的轮廓和那双与废土居民截然不同的、依旧锐利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你可以叫我‘工蚁’。”男人说，依旧没什么表情，“我帮你的原因很简单：你身上没有标准身份芯片的识别信号，但你的生命体征模式和微表情特征，与数据库里百分之九十七的废土常住居民不符。更重要的是，你刚才奔跑和试图攀爬时的动作模式，显示出受过旧时代体系化训练或极端环境适应的痕迹。这种‘异常’，在当前‘港口’加强身份管控、尤其是针对‘无芯片者’和‘外来异常个体’进行筛查的背景下，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风险。”
他顿了顿，从旁边一个杂乱的工作台上拿起一个东西，递给林启。那是一个薄如蝉翼、半透明、边缘有细微电路纹路的柔性贴片，中央镶嵌着一粒米粒大小的黑色芯片。
“这是一个一次性的、高仿身份信号贴片。”工蚁快速解释，“它能模拟一个合法的、低权限的‘港口’临时劳工身份，有效期七十二小时。芯片数据是真实的，来自一个上周死于辐射病的倒霉鬼，尚未被系统注销。贴上它，基础的扫描仪会把你识别为‘卡尔，废料分拣工’，住址在西区棚户。”
“条件是什么？”林启没有立刻去接。
“条件？”工蚁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嘴角扯动了一下，“没有条件。或者说，你本身的存在和接下来的行动，就是我的‘观察条件’。我提供你匿名的工具，你则为我提供……一个独一无二的、在严密管控下依然试图渗透并行动的‘异常样本’的行为数据。这很公平。”
他见林启还在犹豫，补充道：“或者，你可以选择现在离开，然后大概在十分钟内，被巡逻队抓住，送进‘港口’治安局的审讯室。他们最近对那些没有‘身份’、又试图隐藏的人，尤其是从锈蚀山脉方向来的……特别感兴趣。”
最后那句话，让林启下定了决心。他接过那个身份贴片。“怎么用？”
“贴在颈侧动脉附近，确保芯片接触皮肤。它会自动激活并模拟生命信号和身份编码。记住，有效期七十二小时，而且无法通过高级别的生物特征核对。别去核心区，别惹事。”
林启依言，将贴片贴在脖子一侧。一阵轻微的刺痛和冰凉感传来，贴片仿佛融化般与皮肤贴合，随即那种被无形目光锁定的感觉消失了。
“好了，你现在是‘卡尔’了。”工蚁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从后门走，这条走廊尽头左转，下楼梯，出去是另一条巷子。别回头，也别再来这里。你我从未见过。”
林启深深看了这个神秘的“工蚁”一眼，点了点头，迅速拉开门，闪身出去。
门外是一条昏暗、堆满杂物的走廊。他按照指示，快速走到尽头左转，下了摇摇欲坠的楼梯，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重新回到了肮脏混乱的巷道中。
贴上身份贴片后，感觉确实不同了。周围偶尔走过的行人不再对他投以特别的目光，远处似乎又有巡逻队经过，但扫描仪没有再锁定他。
他摸了摸颈侧那片几乎感觉不到的贴片。七十二小时。他必须在这七十二小时内，找到“渡鸦”，完成交易，然后尽快离开“自由港”。
这个看似混乱自由的地方，水面下的暗流和管控，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密和危险。而这个神秘的“工蚁”，又是什么人？单纯的观察者？还是属于某个隐藏势力的成员？
没有时间深究。他现在有了暂时的“身份”，目标依旧明确：“生锈记忆”酒吧，寻找“渡鸦”。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低着头，重新汇入街道上逐渐增多的人流，朝着那个闪烁着残缺蓝光的招牌，不紧不慢地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