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流中转站像一头蛰伏在地下的钢铁巨兽，入口是一个向下的、被半掩埋的混凝土斜坡，巨大的防爆门早已锈蚀变形，卡死在半开的位置，留下一个勉强可供卡车挤入的缝隙。门内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山猫安置在入口内的几盏应急冷光灯，投下惨白而有限的光晕，照亮了门前堆积的尘土和碎石。
车队在入口外停下，引擎的余温与外界污浊灼热的空气形成微妙对流。人们互相搀扶着下车，动作因疲惫和伤痛而迟缓，但眼神都紧紧盯着那黑洞洞的入口，仿佛那是通往诺亚方舟的最后舱门。
凯指挥还能行动的战士率先进入，建立警戒，清理通道。林启和老疤脸则组织人手，小心翼翼地将重伤员从车上抬下，用临时担架运送进去。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恐惧的味道，但更浓的是一种沉默的、共赴生死的凝重。
进入通道，温度骤降，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冷和浓重的铁锈、尘土、机油混合的陈旧气息。冷光灯照亮了通道的轮廓：宽阔得足以让两辆卡车并行，弧形穹顶高约五六米，墙壁是裸露的、布满水渍和剥落涂层的混凝土。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留下山猫他们之前探索时清晰的脚印。远处，通道延伸向黑暗深处，偶尔有水滴从天花板裂缝落下，发出空洞的“嗒嗒”声。
虽然破败，但结构出乎意料的坚固。更重要的是，辐射剂量在这里骤降到安全阈值以下，令人皮肤刺痛的放射性尘埃被厚重的混凝土和大地隔绝在外。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人心头一松。
山猫迎了上来，向凯快速汇报：“初步探查，主通道长约三百米，尽头是分拣大厅，空间很大，有部分坍塌，但大部分区域完好。两侧有一些小仓库和机房，大多空了，有几个还能挡住风。没发现活物，也没近期人类活动的痕迹。通风系统好像有独立备用电源，部分还能微弱运转，空气虽然陈腐，但可以呼吸。”
凯点了点头，脸上疲惫的线条略微舒展。“干得好。安排人手，清理分拣大厅作为主要安置区，伤员集中照顾。检查那些小房间，看有没有还能用的东西，特别是水。设立警戒哨。”
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幸存的人们开始行动起来。尽管人人带伤，但有了明确的目标和相对安全的环境，效率反而比在外面绝望等待时高了许多。
林启帮着将最后一批伤员安顿好。分拣大厅空旷得像个小广场，地面是坚固的水泥，散落着一些朽烂的木托盘和生锈的金属框架。人们用能找到的任何东西——破帆布、纸板、从车上拆下来的座椅——铺成简陋的地铺。老疤脸带着几个略懂包扎的人，开始用有限的医疗物资为伤员进行更仔细的处理，压抑的呻吟和偶尔的惨叫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更添凄凉。
林启走到大厅边缘，靠着一根冰冷的承重柱坐下，终于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席卷全身。左臂的伤口在之前的奔逃和搬运中似乎又裂开了，传来阵阵刺痛。他解开临时包扎，发现果然有血渗出。他默默地从自己背包里拿出最后的消毒凝胶和干净绷带，重新处理。
凯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也靠在了柱子上。她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那只受伤的手臂无力地垂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这次……多亏了你。没有那个计划，没有你造的那个‘触发器’，我们现在可能已经在哪个垃圾堆里被‘净化队’清扫了。”
“代价太大了。”林启看着大厅里那些痛苦的面孔，低声道。
“废土上，活着就是代价。”凯睁开眼，目光扫过大厅，“但这次，我们让‘净化队’付出了更大的代价。至少短时间内，他们没力气再来找‘熔炉’的麻烦。我们赢了喘息的时间，虽然……”她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和周围，“赢得有点惨。”
“接下来怎么办？‘熔炉’……回不去了吧？”林启问。旧基地的位置已经暴露，而且经历了这样一场大战和爆炸，必然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
凯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拧开喝了一小口，递给林启。林启摇摇头，她也不在意，收回酒壶。“‘熔炉’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地方。”她缓缓说道，“它是一群人，一个念头。地方毁了，可以再找。只要人还在，念头还没断，‘熔炉’就还在。”
她转头看向林启，目光深邃：“你想找的东西，还没找到，对吧？关于‘起源’，关于‘星耀’，关于你这个‘纯种’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启心中一凛，迎上她的目光，没有否认。经历了这么多，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凯摇头，“‘熔炉’里有些人，是当年从类似‘起源计划’外围设施逃出来的，或者是他们的后代。他们带来了一些碎片化的信息，提到了‘守望者’，‘免疫系统’，还有……‘播种者’。但也只是传说和只言片语。直到你出现，带着外面最新的消息，还有你身上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顿了顿：“老疤脸跟我说了你处理伤口用的东西，还有你造‘触发器’时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计算和图纸。你不是普通的拾荒者或猎手。你来自更早的时代，或者……你知道更多旧时代的秘密。”
林启默认了。“我在找一个叫‘伊甸’的地方，那是‘起源计划’的第零号站点。我去过那里，拿到了一些数据，但也触发了它的自毁。我想找到其他可能还在运作、或者知道真相的站点或人。”
“‘伊甸’……”凯咀嚼着这个名字，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但是……”
她坐直身体，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不是武器，也不是食物，而是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体。她揭开油布，里面是一个老旧的、塑料外壳已经发黄开裂的U盘状数据存储设备，接口样式非常古老。存储设备上，贴着一张早已褪色、字迹模糊的标签，隐约能看到一个坐标代码，以及几个手写的字母：ARK-7。
“这是‘熔炉’成立初期，一个快死的老家伙留下的。他说他曾经是某个‘方舟’计划的低级技术人员，计划失败了，设施被‘净化队’的前身摧毁，他带着这个逃了出来。里面是什么，他不知道，设备太老，我们这里也读不了。他说，如果有人能读懂，或许能找到一个‘还有良心和脑子的科学家’聚集的地方。”凯将存储设备递给林启，“那个坐标，离这里很远，在西北方向的‘锈蚀山脉’深处。我们以前派过人去侦察，但那边环境太恶劣，辐射变异体成群，还有奇怪的地磁干扰，损失了几个人后就放弃了。”
她看着林启：“你说你在找知道真相的人。也许，这个地方就是你要找的。至少，是一个方向。”
林启接过那小小的存储设备，入手冰凉。ARK-7……方舟七号？又一个“起源”相关的代号？坐标指向西北山脉深处……这与“伊甸”数据库里提到的某些“备用站点”或“独立研究前哨”的模糊描述，似乎能对上。
“为什么现在给我？”林启问。
“因为‘熔炉’需要时间舔伤口，重新站起来。而你，显然不属于这里。”凯的目光坦然而直接，“你有你的路要走。留在这里，你能帮我们一时，但解决不了根本。也许，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也能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帮助。至少，比大家一起困死在这里强。”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们会在这里休整几天，处理伤员，然后寻找新的定居点。你可以跟我们一起，也可以选择离开，去这个坐标看看。存储设备给你，算是对你这次帮忙的报酬，也是……投资。”
说完，她不再看林启，转身走向大厅中央，开始大声指挥清理工作和分配今晚的守夜任务。她的背影依旧挺直，仿佛刚才交付出去的，不是一份可能至关重要的线索，而只是一件普通的工具。
林启握紧了手中的存储设备，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
是的，“熔炉”的危机暂时解除，但他自己的追寻远未结束。凯说得对，留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比较有用的战士或技工。而外面，还有更多的谜团等待揭开，关于“星耀”，关于外星信号，关于人类文明被扭曲的真相。这个ARK-7的坐标，是黑暗中出现的又一条蛛丝马迹。
他需要能读取这个古老存储设备的工具，需要更多关于“锈蚀山脉”和那个坐标的信息，需要为一段可能更加漫长艰险的旅程做好准备。而“熔炉”的这群幸存者，他们也需要时间恢复和转移。
接下来的几天，或许是他为下一段征程做最后准备的窗口。
他看向大厅里忙碌的人群，看着凯坚毅的背影，看着老疤脸认真处理伤员的侧脸，看着山猫警惕巡逻的身影……这些在废土上挣扎求生、彼此扶持的人们，让他看到了这个破碎世界尚未熄灭的韧性。
“熔炉”的火焰会继续燃烧。而他将带着这簇火焰照亮的一角地图，继续向更深的迷雾中前行。
他将存储设备小心收好，站起身，走向忙碌的人群。在离开之前，他还能帮他们做点事——修理车辆，加固这个临时避难所，或许还能根据“伊甸”的知识，改良一下净水或防护措施。
新的坐标已经握在手中，新的旅程即将开始。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独的逃亡者。他的身后，有了一群可以称之为“同伴”的人，尽管他们即将分别，走向不同的道路。
黑暗的地下大厅里，人们为了生存而忙碌着。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林启开始在心中默默规划路线，计算资源，思考着如何破译那个来自旧时代的、可能指向真相或更深陷阱的坐标。
ARK-7。锈蚀山脉。
那里等待他的，会是另一个“伊甸”，还是一个更加危险的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