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员会”勘探队退却的脚步声和机械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垃圾山塌陷区的方向，只留下一种无形的、更加令人不安的监视感。铁门外重新恢复了死寂，但那是一种被圈禁、被标记的死寂。洞穴内，劫后余生的庆幸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茫然取代。每个人都知道，危机只是暂时延缓，远未解除。
凯的体力彻底耗尽，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呼吸微弱但平稳。老疤脸用尽最后的手段维持着她的生命体征，但脸色灰败，眼神里是医者面对绝症时的无力。药品，尤其是抗辐射和抗感染的药，已经彻底耗尽。几个被辐射鼠咬伤的人，伤口溃烂速度加快，发出难闻的气味，在角落里低声呻吟，他们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独眼清点了剩余的战斗力量——算上轻伤员，能拿枪的不足二十人，弹药更是捉襟见肘。食物和净水在严格配给下，也只够维持最多两天。垃圾山探索队带回来的那点零散零件和未开封的金属箱，经过老学究初步检查，大部分是工具和普通机械部件，只有一箱似乎是旧时代的野战口粮，虽然过期很久，密封尚可，勉强能充饥，但数量有限。
真正的危机，从外部威胁，转向了内部的缓慢崩溃。
林启靠坐在凯旁边的岩壁下，闭着眼睛，看似在休息，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刚才冒险唬退“委员会”，是利用了信息差和几方势力的相互猜忌。但这招只能用一次。一旦“委员会”通过更高科技手段（比如无人机侦察、热成像）确认洞穴内并无大规模“精神污染”或怪物暴动，他们很快就会卷土重来，而且手段会更加强硬、更加专业。
联邦的出现和艾莉西亚的声音，既是变数，也可能是转机。艾莉西亚提到“火种”和“回收”，说明联邦内部至少有一部分人知道“起源计划”，并且可能在寻找流落在外的“样本”——也就是他。她的语气似乎对“委员会”的行动不满，主张“静默观察”和“必要时介入回收”，这意味着她（或者她代表的派系）可能更倾向于相对“温和”的处理方式，甚至……可能暗中帮助他？
但这个判断风险极大。艾莉西亚毕竟是联邦科学家，她的立场和动机难以完全揣测。而且，就算她想帮忙，如何在“委员会”和可能存在的“荆棘齿轮”眼皮底下，与联邦取得联系并建立某种程度的……合作或交换？
还有地下那个蓝绿光芒的“东西”。老烟斗的描述和刚才的信号显示，它很可能是一种旧时代的意识存储或交互装置，极度危险。但它能被“铱蓝晶簇”残留能量激活，说明它与“方舟”网络有关，或许……里面存储着有价值的信息？甚至，是某种“钥匙”或“密码”？
一个模糊的计划轮廓逐渐成形，但这个计划需要信息，需要资源，更需要……内部的支持和统一的认识。
他睁开眼睛，看向围坐在不远处低声商议的独眼、岩石、灰雀和老学究。阿土也蹲在旁边，默默听着。他们脸上都写着疲惫和迷茫。
林启站起身，走了过去。
“林启，刚才……谢了。”独眼抬起头，独眼中第一次没有了审视和怀疑，而是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激和认可。刚才若非林启急智，他们恐怕已经死在“委员会”的强攻下了。
岩石也重重地点头：“脑子好使。”
灰雀则更直接：“接下来怎么搞？外面那帮穿制服的狗鼻子灵得很，瞒不了多久。”
林启在他们中间坐下，没有立刻回答计划，而是抛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们对‘纯种’和‘优化者’，怎么看？”
问题一出，几人都愣了一下。老学究推了推眼镜，独眼眉头微皱，岩石挠了挠头，灰雀则眼神闪烁。
“纯种……就是像我们这样，没被那些‘基因调整’搞过的。”岩石瓮声瓮气地说，“‘优化者’……是联邦那些自认为更‘高级’的家伙，还有他们圈养的那些‘净化队’走狗。”
“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分？”林启追问，“‘大调整’之后，发生了什么？”
独眼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老辈人说的。‘大调整’把环境搞烂了，很多人死了，活下来的也很难适应辐射和污染。联邦成立后，弄出了‘基因优化’技术，说是能让新生儿更适应新世界，更强壮，更聪明，甚至能抵抗一些辐射病。一开始，好像是自愿的，但后来……越来越普遍，甚至强制。他们宣传‘优化’是人类进化的必然，是‘新人类’。像我们这样不愿意‘优化’，或者因为各种原因没赶上‘优化’的，就成了‘瑕疵品’，‘旧时代的残渣’。”
老学究接过话头，声音低沉：“不仅是宣传。资源有限。联邦控制着干净的生态穹顶、最好的土地、最先进的科技。‘优化者’在联邦体系内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工作、医疗保障。而我们这些‘纯种’，只能被赶到‘遗弃区’，在废墟和污染中自生自灭。‘净化队’……就是专门负责清理‘纯种’聚居点、‘回收’他们认为有价值的‘纯种’个体（比如强壮劳动力或特殊基因携带者）、并确保‘遗弃区’不会对联邦构成威胁的武装力量。”
灰雀冷哼道：“说得好听是‘回收’，其实就是抓捕、奴役，或者……直接当实验品。我们‘熔炉’能存在这么久，一是位置隐蔽，二是凯老大和独眼叔带着大家够硬，打退了他们好几次骚扰。”
林启静静听着，心中的一些疑惑得到了解答。这就是2142年世界的残酷分层：一个由“优化者”主导、以“星耀”为管理核心、占据最优生存资源的联邦上层；和一个被放逐到污染废土、被视为“残渣”和“资源”的“纯种”底层。而“起源计划”保存的“原始基因样本”，在联邦某些派系（如莫里斯）眼中，可能是可供开发的“战略资源”；而在另一些派系（或许是艾莉西亚所属的“纯正主义”或类似理念者）眼中，可能是需要保护的“文明火种”；在“纯种”幸存者眼中，可能就是……同病相怜的同类，或者……带来麻烦的灾星？
“那么，‘荆棘齿轮’呢？”林启继续问，“他们算什么？也是联邦的？”
提到“荆棘齿轮”，几人的脸色都更加难看。
“不清楚。”独眼摇头，“他们神出鬼没，装备精良，技术古怪。不像是联邦正规军，也不像普通的匪帮或掠夺者。他们似乎对旧时代的特定科技和遗址特别感兴趣，行事狠辣，不择手段。去年我们端掉他们一个小据点，里面有些记录提到‘纯化’、‘筛选’、‘新秩序’之类的字眼，很邪门。他们可能也是‘优化者’中的极端派，或者……是另一股想浑水摸鱼的势力。”
“他们用‘清道夫’当枪使，说明他们暂时还不想或者不能明目张胆地大规模行动。”林启分析道，“他们对‘熔炉’动手，可能既是为了地下仓库的‘方舟核心’，也是为了打击一个有一定抵抗能力的‘纯种’据点。一石二鸟。”
“所以我们现在是被联邦、‘委员会’、还有‘荆棘齿轮’三面盯着？”岩石粗声粗气地总结，脸色发苦。
“不止三面。”林启指了指地下，“还有下面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气氛再次凝重。
“林启，”独眼看着他，“你问这些，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直说吧，到了这个地步，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林启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的想法是，我们不能等死，也不能指望某一方突然发善心。我们必须主动，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甚至……找到一条活路。”
“怎么利用？”灰雀问。
“首先，关于我的身份。”林启决定部分坦白，这是他获取进一步信任和凝聚内部共识的关键，“我不是普通的猎手或拾荒者。我来自一个被封锁的旧时代设施，是‘起源计划’的志愿者之一，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原始基因样本’，或者‘火种’。联邦里有人想把我抓回去当实验品，所以我逃了出来。”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林启亲口承认，独眼等人还是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阿土更是瞪大了眼睛。
“所以，‘委员会’和联邦刚才提到的‘信号’和‘火种’，可能也和你有关？”老学究反应最快。
“很可能。”林启点头，“‘铱蓝晶簇’的爆炸信号可能暴露了位置，吸引了‘委员会’。而我的存在，或者说我体内可能残留的某些生物信号（比如这个植入点），可能也被联邦探测到了。艾莉西亚……就是我之前所在基地的一个科学家，她可能代表联邦内部相对温和的派系，在寻找并想‘回收’我，但方式可能不同于莫里斯那种强制研究。”
他略去了艾莉西亚具体帮他的细节，只说可能有合作可能。
“你想……和联邦那个女科学家联系？”独眼眉头紧锁，“太冒险了！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骗你？就算她有心，她能对抗联邦的其他势力和‘委员会’吗？”
“我不知道。”林启坦诚道，“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接触到的、并非完全敌对的‘上层’力量。而且，我们手里有筹码。”
“什么筹码？”
“第一，下面的‘东西’。”林启指向通道口，“不管那是什么，它显然很特殊，很危险，也很有价值。‘委员会’想要它，联邦可能也感兴趣，‘荆棘齿轮’更是志在必得。我们可以把它作为谈判的筹码——当然，不是真的交给谁，而是利用它牵制各方。”
“第二，信息。”林启继续道，“我在‘伊甸’——也就是我苏醒的那个设施——得到了一些关于‘起源计划’、‘星耀’核心可能被外星信号‘格式化’，以及联邦内部‘纯化派’势力威胁的信息。这些信息，对于联邦内部某些派系，对于所有不愿意被‘优化’统一、不愿意文明走向死寂的‘纯种’来说，可能有价值。”
“第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我们自己。‘熔炉’的存在，证明了‘纯种’可以在废土上团结生存，建立秩序。我们不是待宰的羔羊或等待‘回收’的废料。我们可以成为一股力量，一股……让那些高高在上者不得不正视的力量。”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激起了不同的波澜。独眼眼中厉色闪动，似乎在权衡利弊和风险。岩石握紧了拳头，似乎被“力量”这个词打动。灰雀眼神闪烁，在思考可行性。老学究则面露忧色，觉得太过冒险。
“具体怎么做？”独眼最终问道，这是同意的信号。
“我们需要做几件事。”林启快速说道，“第一，老学究，你需要想办法，用我们还能找到的材料，制作一个能定向发送微弱信号的小型发射器。不需要复杂信息，只需要能发出一个特定的、艾莉西亚可能认识的频率或编码信号，表明我的存在和位置，同时暗示我们掌握着关于‘下方异常’和‘荆棘齿轮’的情报，愿意有条件接触。”
“第二，独眼，我们需要派人（最好是灰雀），趁‘委员会’封锁还不严密，悄悄摸出去，在垃圾山外围靠近联邦信号可能出现的区域，放置这个信标，并留下一些‘熔炉’的标记，表明我们的存在和抵抗意志。这很危险，但必须做。”
“第三，内部，我们必须立刻开始转移。这个洞穴不能待了。‘委员会’一旦核实情况，这里就是第一个打击目标。我们需要在垃圾山更深处，或者某个更隐蔽、易守难攻的塌陷区域，建立一个临时备用据点，转移伤员和重要物资。”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启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必须统一思想。‘熔炉’的未来，不能只靠凯老大一个人扛着，也不能只靠我们几个。要把情况告诉所有还能思考的人，让大家明白我们面临的绝境和可能的选择。是像老鼠一样躲藏直到被消灭，还是拼死一搏，争取一线生机？我们需要所有人的决心。”
计划大胆，充满风险，每一步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但正如独眼所说，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
“干他娘的！”岩石第一个低吼出来，“反正都是死，不如拼了！老子早就看那些穿制服的不顺眼了！”
灰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属于猎手的兴奋：“摸出去放信标……交给我。比在这里等死强。”
老学究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但眼神变得坚定：“发射器……我来想办法。材料不够，就从那些旧箱子和垃圾里拆！”
独眼最后看向林启，独眼中没有了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凯老大醒来，我会跟她说。现在，我以‘熔炉’临时指挥的身份，同意你的计划。林启，你来统筹安排。需要什么，要谁，尽管说。”
这一刻，林启真正融入了“熔炉”，从一个被审视的外来者、一个有价值的合作者，成为了在绝境中被共同托付了部分希望和责任的……自己人。
他重重点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倾听的阿土，突然怯生生地开口，指着那被堵死的通道口：“那……那个光……又闪了……而且……好像在变快……”
众人悚然回头。只见屏障缝隙里，那蓝绿色的光芒果然再次亮起，而且不再是之前规律的三长两短，而是变成了一种急促、杂乱、仿佛某种情绪激烈波动的快速闪烁！
同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人用气声同时低语、却又听不清具体内容的“沙沙”声，隐隐从屏障后传了出来。
下面的“东西”，似乎感知到了外面气氛的变化，或者……被他们刚才的谈话“刺激”到了？
它也在……“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