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熔炉”笼罩在一天中最深的寂静里。双日尚未升起，只有云层后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垃圾山和杂乱建筑的狰狞轮廓。寒风穿过巷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启早已醒来，或者说，他根本没怎么睡。左臂的伤口在药效过后传来阵阵隐痛，但这远不及心中对即将行动的紧张和期待。他仔细检查了装备：从“伊甸”带出的短刀磨得锋利，别在腰间；那把消防斧虽然粗糙，但分量足够，用破布缠好背在身后；老疤脸给的药膏和绷带重新换过；一小包压缩食物和用净水片处理过的水罐塞进一个简易的皮质挎包（从诊所杂物里找来的）。凯额外给了他一把保养得不错的、改装过的半自动手枪和两个压满子弹的弹匣，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有种陌生的冰凉感。
“会用吗？”昨晚凯递给他时这样问。
“原理懂，需要适应。”林启如实回答。旧时代他不是枪械爱好者，但基本的操作和原理还是了解的。
“路上找机会练练。”凯没多说，“保命的东西，别手生。”
此刻，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枪械，确认保险状态，然后将它插在腰侧一个方便拔取的位置。穿戴好那身虽然破旧但相对厚实的防护服（“熔炉”没有更好的），他掀开脏毯子，走进了寒冷的晨雾中。
议事屋前的空地上，其他人都已到齐。凯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耐磨衣物，外套一件带兜帽的斗篷，腰间除了配枪，还挂着一把长匕首和几个弹匣包。她神情冷峻，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
独眼站在她旁边，依旧沉默如山，但他今天显得格外凝重，显然对留守的任务和即将面对的潜在渗透压力不小。另外两人，一个叫“岩石”，是个身材敦实、满脸横肉、看起来力气不小的汉子，背着一把双管猎枪和一把砍刀；另一个叫“灰雀”，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眼神灵活，动作敏捷，腰带上挂满了各种小工具和飞刀，显然是侦察和陷阱的好手。
加上林启，一共五人。一支精干的小队。
“都齐了。”凯扫视众人，声音低沉而清晰，“话不多说。北边有什么，我们不清楚，但肯定有东西把‘荆棘齿轮’和之前的麻烦都引了过去。我们的目的：摸清情况，找到那个仓库，确定威胁。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但如果碰上，别留情。岩石开路，灰雀探路，林启居中策应，我断后。独眼，”她看向留守者，“家里交给你了，按计划来，眼睛放亮点。”
独眼重重地点头，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放心，一只外来的老鼠也别想溜进来。”
“出发。”
没有更多的仪式。五人如同融入晨雾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聚居地，从垃圾山东侧一条相对隐蔽的小径离开了“熔炉”的范围，踏入北方那片被灰白色盐碱地和零星废墟覆盖的荒原。
脚下的土地坚硬冰冷，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化学粉尘味道。双日的光芒开始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地平线上晕染开一片更加病态的青紫色。凯带着队伍没有走直线，而是利用地形和残骸的掩护，曲折前进，速度不快，但极其谨慎。灰雀如同真正的雀鸟，时而超前几十米侦察，时而蹲伏观察，用手势向后方传递安全或警示信号。
林启走在队伍中间，紧绷的神经让他感官格外敏锐。他观察着凯和灰雀的每一个动作，学习着废土上行军的技巧：如何选择路线，如何利用阴影，如何保持静默，如何通过地面痕迹和风吹草动判断潜在危险。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狩猎”，猎物不仅是可能存在的敌人，还有这片土地本身的恶意。
最初几小时，除了风声和偶尔掠过的、形态怪异的飞虫，没有任何异常。荒凉、死寂，一如往常。但越是深入，周围环境开始出现变化。地面的废墟残骸变得更加密集，大多是低矮的、被风化的建筑基座和扭曲的金属框架。空气中那股化学气味中，开始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还有另一种更加难以形容的、类似臭氧和腐烂甜味混合的气息。
灰雀突然蹲下，举起拳头——停止手势。所有人立刻伏低身体，借助一处倒塌的混凝土墙隐藏。灰雀指了指前方大约两百米处，一片相对完好的、类似旧时代小型工厂或仓库的建筑群轮廓。那里有烟！不是自然散发的尘雾，而是几缕笔直的、灰黑色的烟柱，从建筑群的缝隙中升起，在无风的空气中缓缓飘散。
有人！而且很可能刚生火不久。
凯打了个手势：岩石和灰雀从左右两侧迂回接近，她和林启从正面缓慢靠近，保持距离观察。
林启跟在凯身后，心跳微微加速。他们压低身体，利用地面的沟壑和残骸匍匐前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距离拉近到一百米左右，已经能看清那些建筑的细节。大多是单层的砖混或钢结构，窗户破碎，墙壁斑驳，但整体框架尚存。烟是从其中一栋最大的、有着高大卷帘门（已经扭曲变形）的建筑后面升起的。
灰雀像壁虎一样贴着一堵矮墙移动，消失在建筑侧面。岩石则在另一侧，用猎枪警惕地指着可能的出口。
凯和林启躲在一堆锈蚀的油桶后面，静静观察。没有看到人影，也没有听到人声，只有那几缕烟柱在无声地诉说。
几分钟后，灰雀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警惕。“里面有人，至少四个。围着一个小火堆，在煮东西。穿着……很杂，不像正规的。但装备不差，有枪，统一放在一边。他们在争论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没看到‘荆棘齿轮’的标志。”
不是“荆棘齿轮”？那会是谁？另一股拾荒者？还是“清道夫”？
凯思索片刻，做了个“继续监视，准备接触”的手势。她不确定对方的身份和意图，贸然冲突不明智，但也不能放任不管。
就在这时，建筑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
“操！跑了！”
“快追！别让它进废料区！”
只见三个身影从建筑后面冲了出来，手里拿着棍棒和绳索，朝着工厂区深处、一堆更加杂乱高大的金属废料堆追去。他们的目标——一个瘦小的、动作极其灵活的影子，正连滚带爬地窜进废料堆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那个逃跑的影子……林启瞳孔一缩。虽然只瞥到一眼，但那脏兮兮的破烂衣服和瘦小的身形，让他瞬间想起了昨天在垃圾山上救下的那个少年，还有后来在巷道拐角偷看他的那个身影！
是那个少年！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被这些人追赶？
凯显然也认出了那少年是“熔炉”的人（至少穿着像），她的脸色沉了下来。不管这些是什么人，追赶“熔炉”的人，就是敌人。
“灰雀，绕后，堵住废料堆另一边出口。岩石，跟我上，救人。”凯迅速下令，又看了林启一眼，“你，侧面掩护，看住建筑那边剩下的人。”
命令清晰果断。林启点头，握紧了手枪，借着油桶的掩护，快速移动到另一个角度，枪口隐隐指向那栋冒烟的建筑入口。里面应该还剩至少一个人。
凯和岩石已经如同猎豹般冲了出去，直扑那三个追兵。他们的动作迅猛突然，那三人注意力全在逃跑的少年身上，完全没料到侧面杀出两个煞星。
“什么人？！”“熔炉”的？！”
惊呼和怒骂声响起。凯没有废话，在对方举枪之前，手中的长匕首已经如同毒蛇般刺出，精准地划过一个持棍汉子的手腕，那人惨叫一声武器脱手。岩石则像一辆坦克撞向另一个拿枪的，沉重的猎枪枪托狠狠砸在对方胸口，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三个追兵反应稍快，举起了手里的土制手枪，但还没来得及瞄准，凯的匕首已经回旋，划过他的脖颈，带出一蓬血雾。
战斗在几秒钟内结束，干净利落。三个追兵两死一重伤（被岩石砸倒的那个还在痛苦呻吟）。
这时，灰雀也从废料堆另一侧现身，示意那边安全。
凯走到那个重伤的追兵面前，用脚踩住他试图摸枪的手，匕首抵在他咽喉。“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追那孩子？”
那人满脸血污，眼中充满恐惧，断断续续地说：“……拾荒的……临时凑的队……那、那小子偷了我们的东西……一块……一块发光的石头……”
发光的石头？林启心中一动。
“石头呢？”凯冷声问。
“不、不知道……被他藏起来了……”伤者咳着血，“我们只是……想拿回来……”
凯看了一眼废料堆。那少年躲在里面，毫无声息。
“除了你们，还有谁在这片活动？见过穿灰斗篷，或者有特殊标志的人吗？”凯继续逼问。
“……灰斗篷？没、没注意……前几天好像看到过两个影子，往更北边去了……很快，没看清……”伤者气息越来越弱。
凯不再多问，对岩石使了个眼色。岩石面无表情地抬起猎枪，结束了伤者的痛苦。
“清理一下，把尸体拖到隐蔽处。”凯下令，然后朝废料堆走去，声音放缓和了一些，“小子，出来吧。我是‘熔炉’的凯。没事了。”
废料堆里沉寂了几秒，然后，一处缝隙里，那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正是昨天那个少年。他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此刻充满了惊魂未定和一丝警惕。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凯、凯老大……”少年认出了凯，稍微放松了一些，从缝隙里爬了出来，手里还死死攥着。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还偷人家东西？”凯皱眉问。
少年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想找点值钱的，换更好的食物给我阿妈……那石头，在那边一个很深的坑里捡到的，晚上会发光……他们看到了，就想抢……”
凯叹了口气，没再多责备。在这片废土上，为了生存，孩子也不得不早早学会争夺。“石头呢？给我看看。”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摊开了手掌。
掌心里，是一块鸽蛋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石头。表面粗糙，呈暗灰色，但此刻在昏暗的天光下，内部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的、脉动般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有生命在其中缓慢呼吸。
林启看到那石头，心中猛地一跳。这光芒……这感觉……和他当初在“伊甸”附近，遭遇磁场异常、金属悬浮时感受到的那种能量波动，隐隐有些相似！
这不是普通的石头！
凯也察觉到了异常，她接过石头，仔细看了看，又递给走过来的林启。“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启接过石头。入手冰凉，但内部似乎有种细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温热脉动。那种幽蓝的光芒并非反射光线，而是从石头内部透出来的，随着他的触碰，光芒似乎更明显了一点。
“这不是天然矿物。”林启肯定地说，“里面可能含有某种特殊的能量晶体，或者……是受到强烈辐射或能量场影响后的变异产物。它可能在特定条件下发光，甚至……释放能量。”
“能量？”凯眼神一凛，“像旧时代电池？”
“可能更复杂。”林启将石头还给凯，“需要老学究仔细研究。但肯定不是普通玩意儿。”
凯将石头收起，看向少年：“这石头我带回去，让老学究看看。如果能换东西，少不了你的。现在，跟我们回去，这里不安全。”
少年乖乖点头。
然而，就在凯准备下令撤离时，灰雀突然从一处较高的废料堆上打出手势：有情况！北边，有车！
所有人立刻再次隐蔽。林启迅速回到观察位置，只见北方的地平线上，扬起了两道烟尘，正朝着工厂区快速接近！从烟尘的形状和速度判断，是两辆轻型车辆，而且……不是废土上常见的破烂改装车，行驶平稳迅速！
“是‘荆棘齿轮’？”岩石低声问。
“不确定。但肯定不是善茬。”凯果断下令，“撤！按原路返回，避开他们！灰雀，断后，清除痕迹！”
五人带着少年，迅速离开工厂区，钻进一片更加密集的废墟阴影中，向着来时的方向快速退却。
林启回头看了一眼。那两辆车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车型流线，覆盖着迷彩伪装，的确不像废土产物。它们径直开进了工厂区，停在了刚才发生战斗的地方。
车上跳下来几个人，都穿着统一的、带有暗绿色元素的作战服，动作干练专业。他们迅速检查了地上的尸体和战斗痕迹，其中一人似乎发现了什么，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小片东西——在晨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冷光。
林启心头一沉。那好像是……之前战斗时，可能从某个追兵身上掉落的小金属片，或者……是那少年偷的发光石头不慎掉落的碎屑？
无论是什么，他们被发现了。而且，追兵是专业、有组织的武装力量。
“快走！”凯的低喝在耳边响起。
林启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着队伍没入废墟深处。第一次“狩猎”，不仅救人夺物，还引来了更凶猛、更专业的“猎人”。
北边的水，果然很深。而他们，似乎已经惊动了水下的巨兽。那枚发光的石头，和“荆棘齿轮”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