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的阴冷回到地面的喧嚣,林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立刻将他拉回现实。临时净水系统虽然运转起来,但定量配给已经开始,聚居地各处都有人在排队领取每日份额,队伍安静而压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不安和刚刚经历过断水危机的余悸。
凯没有回议事屋,而是带着林启穿过几条巷道,走向聚居地东侧边缘。那里有一排用旧集装箱改造的仓库,门口有武装人员把守,是“熔炉”储存重要物资的地方。其中一个较小的仓库前,气氛格外凝重,独眼和老疤脸都站在那里,旁边还有几个负责仓库管理的老人,个个面色铁青。
看到凯过来,一个头发花白、负责看守仓库的老人连忙上前,声音都在发抖:“凯老大,您可算来了!出、出大事了!”
“说。”凯的声音很冷。
“是、是前天北边‘老鼠’那支拾荒队带回来的那批补给!”老人指着仓库里几个敞开的木箱,“里面有罐头,有压缩干粮,还有几盒药品……当时检查过,包装完好,没有破损,就……就入库了。可是刚才分发今天的配给时,负责分食物的老莫头打开一罐肉酱,发现味道不对,颜色也怪,他没敢分,自己尝了一小口……结果,结果现在上吐下泻,人都快不行了!”
有毒补给!
林启心中一沉。水源刚出事,食物又出了问题?这绝不是巧合。
凯大步走进仓库。木箱里整齐码放着的,确实是各种包装完好的旧时代罐头、压缩饼干和几个印着模糊红十字的金属药盒。但此刻,其中一个打开的肉酱罐头里,内容物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表面浮着一层诡异的油光,散发出的不是肉香,而是一种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怪异气味。
老疤脸已经蹲在那个中毒的老莫头旁边,正在检查。老莫头是个干瘦的老头,此刻脸色蜡黄,嘴唇发紫,蜷缩在地上不住地抽搐、呕吐,吐出的秽物里带着血丝。
“像是混合毒素,神经性和血液性的都有。”老疤脸扒开老莫头的眼皮看了看,又闻了闻他呕吐物的气味,脸色难看,“很烈,剂量不小。能不能活,看他的命硬不硬了。”
凯的拳头捏得嘎吱作响。“所有这批东西,立刻封存!检查其他箱子,有没有同样的问题!北边‘老鼠’那队人呢?给我带过来!”
立刻有人跑去执行。仓库里的气氛几乎凝固。
林启走到那箱有毒补给前,仔细查看。罐头是旧时代常见的马口铁罐,标签已经磨损大半,但生产日期和批号位置似乎有被刻意涂抹或刮擦的痕迹,很轻微,不仔细看难以察觉。他拿起另一个未开封的罐头,对着仓库里昏暗的光线观察封口。卷边工艺是旧式的,但边缘似乎有一处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凹陷,像是被某种细小的工具撬开过,然后又重新压合,但手艺很高明,几乎能以假乱真。
“罐头被动过手脚。”林启沉声道,“封口有被二次密封的痕迹,标签也被处理过。这不是单纯的过期或污染,是人为投毒。”
“妈的!”旁边一个仓库管理员狠狠踹了一脚木箱,箱子哐当作响,“‘老鼠’那王八蛋!他竟敢……”
很快,几个武装人员押着三个人过来了。为首的是个尖嘴猴腮、眼神闪烁的中年男人,绰号“老鼠”,正是那支拾荒队的头儿。他身后两个队员也脸色苍白,惊恐不安。
“凯、凯老大……这是怎么了?”老鼠一进来就挤出一脸谄媚又惶恐的笑,“那批货……有问题?”
“有问题?”凯一步跨到他面前,几乎贴着他的脸,眼中杀气四溢,“你带回来的肉酱罐头,毒倒了老莫头!你说有没有问题?!”
老鼠腿一软,差点跪下,连连摆手:“冤枉啊凯老大!那批货是我们从旧城北区一个半塌的超市地下仓库里找到的!外面封得好好的,我们捡到的时候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知道有毒?一定是存放太久变质了!对,一定是变质了!”
“变质?”林启拿起那个被打开的毒罐头,走到老鼠面前,“变质会导致封口被重新压合?会导致标签被刮掉关键信息?老鼠,你也是老拾荒了,见过变质的罐头,是这种样子吗?”
老鼠看到林启手中罐头上那细微的凹陷,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更白,额头上冒出冷汗。“我、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是我们搬运的时候不小心磕碰到了……”
“磕碰能磕出这种专业工具才能留下的痕迹?”林启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言,“还有,你们找到这批‘完好’补给的地方,具体是哪里?周围有什么特别的标记或者……人?”
老鼠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凯失去了耐心,一把揪住老鼠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说!谁让你把毒东西带回来的?!不说,我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
“别!别杀我!我说!我说!”老鼠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是……是有人……我们找到那仓库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了!是两个生面孔,穿着灰色的斗篷,遮着脸!他们……他们说也对那批货感兴趣,但看我们人多,就提出……提出我们可以把大部分完好的罐头和药品带走,他们只要几样‘小东西’……还、还给了我们一小袋旧时代的硬币作为‘补偿’……”
灰色的斗篷?生面孔?
林启立刻追问:“他们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拿了什么‘小东西’?”
“看不清脸……斗篷帽子遮得很严。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声音……声音有点哑,不像咱们这边的人。拿的东西……好像是从仓库角落一个锁着的铁柜里拿的,用布包着,不大,像是……像是些金属片和卷起来的纸……”老鼠努力回忆着,突然想到什么,“对了!那个矮个子转身的时候,斗篷下面露出一截裤腿,是……是暗绿色的,材质很特殊,不像普通布料,倒像是……像是某种制服!”
暗绿色特殊材质的裤腿?制服?
林启脑中飞快闪过一些画面。联邦基地的警卫制服?似乎不是这个颜色。净化队?他没亲眼见过,但听说他们的制服是深灰色带条纹……
“还有呢?”凯厉声喝问。
“没、没了……他们拿了东西就走了,警告我们别声张,说那批罐头和药品就当封口费……”老鼠哭丧着脸,“我们真不知道罐头有毒啊凯老大!我们自己也吃了一点压缩饼干,没事啊!谁想到罐头……”
“压缩饼干检查了吗?”凯看向仓库管理员。
管理员连忙从一个箱子里拿出几包压缩饼干,拆开检查。饼干看起来正常,没有异味。老疤脸拿过去闻了闻,又掰碎一点仔细观察,甚至自己舔了一下粉末,片刻后摇摇头:“这个好像没毒。”
只针对罐头投毒?林启眉头紧皱。这意味着下毒者目的明确,要么是随机报复社会,要么……就是针对“熔炉”的特定群体或制造恐慌。但为什么只毒罐头?药品呢?
他走到那几个药盒前。药盒也是旧时代的样式,打开后里面是锡箔板包装的药片。他小心地取出一板,对着光观察。锡箔封口似乎完好,药片颜色形状也正常。但他注意到,药板背面印着的药品名称和批号,字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差异,像是……仿制的?
“老疤脸,你看看这些药。”林启将药板递过去。
老疤脸接过,先看外观,然后刮下一点药片粉末,放在舌尖尝了尝,又吐掉,用某种试剂(颜色可疑的液体)滴在上面观察反应。片刻后,他脸色更加阴沉。“药是假的。有效成分含量极低,甚至可能掺了别的惰性粉末,吃不死人,但也治不了病。”
假药,毒罐头……这不是简单的掠夺或破坏,更像是一种精心的、带着恶意的算计。破坏水源,制造生存危机;投毒食物,打击士气,制造内部恐慌和猜忌;提供假药,让伤病无法得到有效救治……
一套组合拳,目的不仅仅是杀人,更是要瓦解“熔炉”的抵抗意志和内部团结。
“灰色斗篷,暗绿色裤腿,特殊材质……”凯松开老鼠,任由他瘫软在地,眼神冰冷地思索着,“不是‘清道夫’的风格,也不像普通的匪帮。老鼠,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北……北边,旧城更深处……”老鼠有气无力地回答。
凯看向独眼和老疤脸,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先把这家伙关起来,严加看管。”凯指了指地上的老鼠,又对仓库管理员下令,“所有从北边拾荒队近期带回的物资,全部重新严格检查,尤其是密封包装的食物和药品!另外,通知所有人,近期不要食用任何来源不明的罐头类食品,领取配给时仔细辨认!”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仓库里的有毒补给被隔离封存,老鼠和他的队员被押走。
危机暂时处理完毕,但留下的阴影更加浓重。
凯走到仓库门口,望着聚居地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荒凉的废墟,沉默良久。然后,她转身对林启说:“你跟我来。”
这一次,他们去的是凯自己的住处——一个位于议事屋旁边、同样由集装箱改造、但相对整洁和私密的空间。里面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个储物箱,墙上挂着武器和一张更加详细的手绘地图。
凯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她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水(来自安全库存),递给林启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你今天的表现,超出了我的预期。”凯放下杯子,看着林启,语气平静,但眼神锐利,“修水,识毒,审人……你不像个普通的猎手或拾荒者。老疤脸说的对,你身上有旧时代的味道,而且……不是一般的味道。”
林启知道,这是摊牌的时候了,至少是部分摊牌。他不能完全隐瞒,但也不能和盘托出。
“我确实不是普通的拾荒者。”林启迎着凯的目光,缓缓说道,“我来自一个……被封锁的地方。那里的人,想把我当成实验品。我逃了出来,穿过废墟和荒原,只想找一个能自由呼吸、靠本事活下去的地方。”
他没有提“起源计划”,没有提“纯种”,也没有提莫里斯和艾莉西亚。但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凯将他与“旧时代遗产”和“被追捕者”联系起来。
凯没有立刻追问细节,只是深深地看着他。“实验品……所以你对那些旧时代的设备、毒物、甚至人的把戏,都格外敏感。”
林启默认了。
“那么,”凯走到墙边那张地图前,手指点在北边旧城区的某个位置,“你对‘灰色斗篷’和‘暗绿色制服裤腿’,有没有什么印象?或者说,你觉得,是什么样的人,会用这种方式,不直接进攻,而是像毒蛇一样,慢慢缠绕,想从内部勒死我们?”
林启走到地图前,看着那片标注着无数危险符号和废墟标记的旧城区。灰色斗篷……暗绿色特殊材质……精密的投毒和造假手段……这不是废土匪帮的风格,更像是……有组织、有技术、有特定目的的团体。
“他们手法专业,目的明确,不是为了一时的掠夺。”林启分析道,“破坏水源,污染食物,提供假药……这是要制造持续的恐慌和虚弱,削弱‘熔炉’的抵抗能力。他们可能是在为某种更大的行动做准备,或者……是在逼我们做出某种选择。”
“逼我们?”凯眼神一寒。
“比如,放弃某个地方,交出某样东西,或者……离开。”林启说出自己的推测,“老鼠说,他们拿走了金属片和纸张。那可能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而对付‘熔炉’,是为了扫清障碍,或者灭口。”
凯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位置重重敲了一下。“北边……旧城深处……那里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这样大动干戈的?”
她转过身,再次看向林启,眼神复杂。“林启,不管你以前是谁,现在,你是‘熔炉’的人。你看到了,有人想把我们连根拔起。我需要每一个能战斗、能思考的人。”
“我会尽力。”林郑重承诺。
“好。”凯点头,“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去诊所打杂了。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第一,协助老疤脸和独眼,彻底筛查我们内部的物资和人员,把可能存在的隐患挖出来。第二……”她顿了顿,“准备一下,过两天,跟我去一趟北边。”
去北边?旧城深处?林启心中一震。
“我们要去看看,”凯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决心,“到底是什么东西,引来了这些不速之客。还有,‘老鼠’说的那个仓库,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主动出击。这符合凯的性格,也意味着,她对林启的信任和倚重,又加深了一层。
但这也意味着,更大的危险,正在前方等待。灰色斗篷,暗绿色制服,精密的陷阱……北边的废墟深处,隐藏的恐怕不仅仅是旧时代的遗物。
林启握紧了手中的水杯,感受着粗糙陶器的质感。
“我准备好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