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后的楼梯陡峭向下，深入山腹。墙壁是粗糙开凿的岩石，嵌着零星的电线，连接着每隔十几米才有一盏的、功率不足的昏黄灯泡。空气阴冷潮湿，带着泥土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比地面更加凝滞。凯走在前面，脚步沉稳，靴子踏在金属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在林启听来，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鼓点。
大约向下走了三层楼的高度，楼梯尽头是一扇更加厚重的、带有手动转轮的密封门。凯熟练地转动转轮，沉重的门轴发出低沉的呻吟，向内打开。
门后的空间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后又经过人工加固的洞穴。高度超过十米，面积比地面上的小广场还要大。洞穴一侧，是三个并排的、用水泥和钢板加固的大型蓄水池，水面在顶部几盏大功率照明灯（电力似乎来自独立的发电机）下泛着幽暗的光。另一侧，则是林启此行的主要目标——一套规模可观、虽然老旧却仍在运转的净水处理设备。
设备的主体是几个巨大的圆柱形金属罐，表面布满斑驳的漆皮和锈迹，但关键的连接管道和阀门看起来维护得不错。旁边还有几台嗡嗡作响的泵机、过滤器组和控制台。控制台上的仪表盘大多已经失灵，指示灯也灭了大半，只有少数几个还在闪烁。整个系统依靠一台老旧的柴油发电机提供动力，发出有节奏的、不算稳定的轰鸣。
这里就是“熔炉”得以在废土上生存的真正基石。干净的水源，是比食物和武器更珍贵的生命线。
此刻，设备前站着几个人，其中包括老学究和两个看起来像是技术工的男人。他们正围着控制台和一个被拆开外壳的过滤器组件，脸色凝重地争论着什么。
“凯老大！”看到凯进来，一个技术工连忙迎上来，脸上带着焦急和愧疚，“我们检查了，主要管道和过滤器没发现人为破坏的痕迹，但是……第三级反渗透膜组的压力读数异常，出水量锐减，而且水质检测显示溶解固体和有机污染物超标！可能是膜组老化破损，或者……被之前上游的污染物击穿了。”
凯走到控制台前，看着那些闪烁的、她可能并不完全理解的指示灯和仪表，眉头紧锁。“能修吗？需要多久？备用膜组还有多少？”
老学究推了推破眼镜，慢吞吞地说：“备用膜组……还有两套。但更换复杂，需要停机，而且我们不确定破损程度和具体位置。更麻烦的是，如果污染物已经深入系统其他部分，只是更换膜组可能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们需要做一次全面的系统诊断和清洗，但这需要时间……和更多的专业工具。”
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地面上的备用蓄水池容量有限，支撑不了整个“熔炉”人口几天的定量配给。
凯的目光扫过那套复杂的设备，又看了看一筹莫展的技术工和老学究，最后，落在了林启身上。“你，过来看看。”
林启走上前，没有贸然动手，而是先仔细观察整个系统的布局。设备很老旧，是旧时代中后期的工业级净水系统，原理他大致了解：多级过滤（砂滤、活性炭）、反渗透脱盐、最后是消毒。核心在于反渗透膜组，那是用特殊高分子材料制成的精细过滤膜，能滤除绝大多数杂质和离子，但也最脆弱，易受污染和物理损伤。
他看向那个被拆开的过滤器外壳。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圆柱形的膜元件，但此刻，几个元件外壳上能看到不正常的污渍，接口处也有细微的渗漏痕迹。
“有系统原理图吗？或者操作手册？”林启问。
一个技术工愣了一下，看向老学究。老学究从旁边一个锁着的铁柜里，翻出一本纸张泛黄、边角卷曲的厚册子，递了过来。“就这个，不全，有些页丢了。”
林启接过手册，快速翻阅。文字是旧时代通用语，配有简单的示意图。他结合眼前的实物，迅速在脑中构建起整个系统的流程和关键节点。
“压力异常，出水量减，污染物超标……”林启合上手冊，走到设备前，顺着管道走向摸索，“问题可能不只出在膜组本身。预处理系统如果失效，让过多杂质或化学物质直接冲击膜组，也会导致快速污染和破损。而且，污染物可能已经回流或堵塞了其他管路。”
他指向进水口附近的一个压力表和旁边的一个手动阀门：“这里的压力读数正常吗？预处理过滤器（砂滤和活性炭罐）最近清洗或更换过吗？”
两个技术工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迟疑道：“压力……好像比平时低一点？预处理罐……上个月才清理过，应该没问题吧？”
“应该？”凯的声音冷了下来。
林启没管他们的紧张，他走到预处理罐区。这里有两个巨大的立式罐体。他找到罐体底部的排污阀，示意技术工拿来一个空桶。“打开看看。”
技术工犹豫着拧开阀门，一股黑褐色、带着浓重腥臭的污水哗啦啦流了出来，很快就接了半桶，里面满是泥沙、絮状物和难以辨认的杂质。
“预处理罐失效了。”林启断定，“滤料饱和，甚至可能板结，失去了过滤能力。高浊度、高污染的源水直接进入了精密的反渗透膜组，导致膜组快速污堵和化学损伤。而且，这些污染物可能已经逆向污染了部分清洁水管路。”
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不是简单的更换膜组就能解决。
“那怎么办？”凯沉声问，目光紧紧盯着林启。现在，这个新来的“猎手”成了唯一可能提出解决方案的人。
林启大脑飞速运转。全面清洗更换预处理滤料，检修更换受损膜组，冲洗整个系统管路……这需要时间、专业工具和大量净水（用于冲洗），而这些恰恰是现在最紧缺的。
必须找一个更快、更节省资源的临时方案。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台嗡嗡作响的泵机和旁边一堆备用的管道零件上。一个想法逐渐成形。
“我们可能没有时间做彻底修复。”林启转向凯，语速加快，“但可以尝试搭建一个临时的、并联的应急处理流程。”
“说具体。”
“预处理罐暂时放弃，用多层物理过滤替代——我们可以用能找到的最细密的金属网、多层布料甚至干净的沙土，制作几个大型的简易过滤袋，对进水进行粗滤，至少去除大部分颗粒物。”
“然后，绕过已经受损严重的第三级膜组，将第二级膜组的部分出水，引入一个临时搭建的、利用活性炭（废旧电池里的碳粉、烧过的木头炭）和某些可能具有吸附性的矿物（比如沸石，垃圾山里可能能找到类似的多孔材料）进行吸附处理的装置，进一步降低有机物和部分离子。”
“最后，必须加强消毒。现有的氯消毒可能不够，需要寻找替代品，比如紫外线——如果有完好的旧时代紫外灯管，或者……利用某些具有强氧化性的化学物质，但必须严格控制剂量，否则会造成二次污染。”
林启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布满灰尘的控制台上比划着临时系统的连接方式。他的思路清晰，虽然条件简陋，但每一步都基于基本的物理化学原理，具有可行性。
老学究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凑近了些，看着林启在灰尘上画出的简图。“并联……吸附……紫外线……有意思！活性炭和矿物吸附，虽然效率比不上专业膜，但在应急情况下，能大幅度降低污染负荷！垃圾山东边，好像有一片区域有类似沸石的矿渣！”
两个技术工也露出恍然和佩服的神色。他们懂维护，但缺乏这种在极端条件下创造性解决问题的系统思维。
凯看着林启，眼中审视的意味被一种果断的决断取代。“你需要什么？多少人手？”
“需要几个人帮我找材料：细密的金属网或筛布，尽可能多的活性炭材料（木炭、骨炭、电池碳粉），多孔的矿物颗粒，完好的紫外灯管或者强效氧化剂。还需要一些能密封的容器、管道和阀门，用来搭建临时装置。”林启快速列出需求，“另外，需要完全切断受损膜组的进出口，防止污染扩散。”
“好！”凯雷厉风行，立刻对老学究和技术工下令，“老学究，你带人去找矿物渣和可能的化学剂。你们俩，配合林启，拆卸管道，准备搭建平台。我上去调派人手找其他材料。记住，动作要快，但必须稳，不能再出纰漏！”
命令下达，地下空间立刻忙碌起来。林启成了临时技术指导。他和技术工一起，关闭阀门，拆卸连接受损膜组的管道。灰尘和锈屑飞扬，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左臂的伤口在用力时传来刺痛，但他全神贯注，顾不上这些。
老学究带着两个人匆匆离开，去垃圾山寻找矿物。凯也返回地面调集资源。
临时搭建的平台选在蓄水池旁边一块相对干燥的空地。林启和技术工用找来的废旧钢板和槽钢快速焊接（技术工里有会电焊的）了一个支架。然后，他们将找到的几大块相对完好的细孔不锈钢筛网弯曲、固定，做成第一道粗滤筐。
这时，地面支援的第一批材料送下来了：几大袋碾碎的木炭（从焚烧区搜集的）、一些从旧电池里小心拆出的碳棒磨成的粉、还有几卷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相对干净的致密帆布。
林启指导他们将木炭颗粒、碳粉和碾碎的矿物渣（老学究他们果然找到了一些多孔的硅铝酸盐矿渣）分层填充进用帆布缝制的巨大袋子里，制作成吸附滤袋。又用几个洗净的旧油桶，改装成沉淀和过渡容器。
没有现成的紫外灯，但老学究找到了一小罐密封完好的、标签模糊的化学粉末，他凭经验判断可能是某种过氧化物，具有强氧化消毒作用，但剂量必须极其小心。
整个地下洞穴变成了一个嘈杂而有序的临时工坊。敲打声、焊接火花、材料的搬运声、还有人们压低的指令和交谈声混合在一起。林启穿行其间，检查每一个环节，修正细微的错误，他的冷静和条理感染了其他人，连最初有些不服气的技术工也变得配合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面的蓄水量在减少，压力传导到了地下。
终于，在双日的光芒透过通风井口投射下更加倾斜昏暗的光柱时（预示着“夜晚”将至），临时应急净水系统搭建完成了。粗滤筐、两级吸附滤袋、过渡沉淀桶、以及添加了微量消毒剂的最终储水罐，通过临时铺设的管道，与尚能工作的前级泵和部分完好的膜组串联起来。
“启动测试。”林启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依然锐利。
技术工合上电闸，泵机再次轰鸣。浑浊的源水从预留的进水口涌入，经过粗滤筐，明显变清了一些，然后进入吸附滤袋……水流速度很慢，但出口处连接的水质快速检测仪（老学究的宝贝之一）上，代表污染物浓度的指针，开始缓慢但持续地下降！
“有效果！”一个技术工惊喜地叫道。
最终，从临时系统出口流出的水，虽然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颜色，但已经清澈了许多，刺鼻的化学味和腥臭味也基本消失。老学究取样做了简单的生物检测，没有发现活的致病菌。
“可以饮用，短期应急没问题。”老学究最终宣布，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地下空间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几个参与搭建的人看向林启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敬佩和认可。
凯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地下，她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套简陋却有效的临时系统，又看了看被众人隐隐围在中间、脸上沾着油污和灰尘的林启。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走向通往上层的楼梯。走了几步，她停下来，回头对林启说：“你，跟我上来。地面上的麻烦，还没完。”
林启心中一凛。水源危机暂时缓解，但破坏者还没有找到，威胁依然存在。而且，凯的语气里，似乎还有别的事情。
他交代了技术工几句临时系统的维护要点，然后跟在凯的身后，再次踏上了那通往地面的、幽深的楼梯。
修复了净水器，赢得了技术上的初步信任。但“熔炉”的危机，显然才刚刚开始。而他自己，在这场危机中扮演的角色，似乎也越来越重要了。
